新年的鐘聲還沒敲響,一件更喜慶的事浸潤著唐國公李淵的府門。
唐國公嫡女李雪主定在臘月二十這天出嫁。
因雪主出嫁後年關將近,是以這段時間,竇氏又要忙活給各陪房衣裳、首飾、器皿之類的東西,又要忙活年關來臨將要用得著的東西,李府上下忙得是雞飛狗跳,好在母親前往幫忙,竇氏這才覺得不如先時那般心中無著落。
因母親肩負著全福太太的重任,是以攜著我住在了李府。
臘月十九一大清早,宮中的大太監高山就來到了李府,「陛下有賞!」
一時間,忙碌的李府眾人都跪在了地上。只听高山宣道︰「翡翠玉觀音一尊、翡翠玉如意一柄、金頭釵十二副……」
眼見著宮中的人穿穿梭梭將楊廣賞賜的御品搬進庭院,李淵率眾齊聲拜謝︰「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高山將聖旨交到李淵手中,並示意李淵起身,接著笑道︰「老奴也有一禮相送,只是唐國公不要嫌禮輕的好。」說著話,高山示意另外一名太監模樣的人送上了一尊珊瑚盆景。
那一米有余的紅珊瑚盆景比起楊廣的賞賜雖然寒酸了不少,但在大內中也屬精品了,李淵直是作揖說道︰「讓公公破費了,我已備好清茶。請!」
本是隨著李淵前往書房的人見到人群中的我,高山一時間笑眯了眼,駐足說道︰「喲,原來長孫姑娘在這里啊。怪道陛下說這段時間你怎麼不去見他了,原來躲在這里湊熱鬧。」
因西巡期間,這高山一直陪著我,是以我對他極熟,听著他調侃的話,我只報以一笑。
「陛下可是說了,長孫姑娘若沒空去宮中,那就叫太子殿下時常到長孫將軍府中走動走動的好!」
太子殿下?楊昭!我腦中一時有些混亂……想著楊廣這一路上對我的好,想著但凡我到了皇宮,必是楊昭陪伴左右……莫不是……
熱鬧的場景因了高山的話顯得有些突兀、震驚,高山卻是沒有看出什麼,說完話後徑自陪著李淵前往書房去了。
母親本在發呆的人被竇氏推了一把,這才拉著我起身。頭還有些昏沉的我被一雙強有力的手往後花園方向拖去,耳中只听得見母親和竇氏傳來的呼喚聲︰「二郎,你做什麼?快放開觀音婢,她咳嗽才剛好,受不得涼氣,誒,不要玩遠了……」
雖然只比我大三歲,但整個身高已壓我一頭,力氣更是大得出奇。我見識過他拉巨闕天弓……
李世民突地站定轉身,沉浸在往事回憶中的我就那般撞在他的身上,輕呼一聲不得不捂著生疼的鼻子抬頭看著他。
烏黑濃密的頭發挽在頭頂,插了枝玉簪,更顯得他長眉修目、俊如朗月。只是此時的他,一掃前幾天笑得如芝蘭的神情,而是又恢復了最初之時那斜著眼看人的倨傲,一雙墨玉似的眸子很是輕蔑的看著我,「原來你是這樣的人。」
我是這樣的人?一時間,我有些糊涂,愕然的看著李世民,「什麼?」
李世民的眼中更是露出不屑,曾經開朗如月的眸子變得陰誨不明,「什麼?」
猛然間,我有種雞對鴨講的無奈,無辜問道︰「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李世民的眼中突地升起怒火,夾帶著絲絲戾氣直撲而來,「我倒要問,你怎麼了?」
前幾天還對我笑嘻嘻的人,今兒個是怎麼了?我困惑的看著他,「我怎麼了?」
李世民眼角輕挑,「你問我怎麼了?」
看著他眼中流露出的我非常熟悉的譏諷,我心中有些模模糊糊的明白,莫非是高山的話刺激了他?雖然他年歲尚小,但無論是二哥、三哥還是李建成、李雪主等人,都已看出他對我十足的霸佔欲。
「不過一年多沒見,再見之時不想卻是要鳳冠霞帔加身了……」
這語氣、語調……果然,果然是因了高山的話,依他聰敏的性子,不會想不透其中的道理。
「……大隋未來的太子妃!」
他故意將‘太子妃’三字說得極重……嘴角明明掛著一絲笑,但眼中卻隱藏著憤怒和怨恨……我心中一驚,他這孩提時代的佔有欲莫不是根深蒂固了?這個時代的孩子都早熟得狠,尚未到弱冠之齡的李建成房中如今就有兩個通鋪丫頭了。
「未來的太子妃居然關心李府一個小小的李家二郎怎麼了?我李世民能出什麼事,不過是不知道未來的太子妃居然能和我們玩得這般親厚?真真令小民等受寵若驚啦。我道你為什麼不和頡利要回玉佩?原來是因為你未來太子妃身份的原因。這麼早就想到以後和突厥的友好和睦要靠頡利,所以如今更要事先打好基礎。」
沒有從頡利要回玉佩實在是有萬般無奈加上更多的不好意思……倒真不是他所想這般‘高尚’。再說我也是到今天才有所驚覺楊廣的心思。眼見著李世民這般毫無情緒的語調,一時間我竟有些語無倫次,「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樣。二郎,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也是今天……」
「觀音婢,你在這里?」
李雪主的突然出現,打斷了我要和李世民說的話。只見李雪主笑嘻嘻的上前,一把拉住我的手,對著李世民做了個鬼臉,「二郎,說好了觀音婢今天是我的,不由你打主意。觀音婢,我們走,別慣壞了他,我告訴你,他啊……」
我回頭看著風雪中挺立的小身影,是那般的遺世獨立又決然不羈,顯然他也沒有料到李雪主會突然出現,再加上李雪主素來喜歡調侃他並且講一些他的糗事我們听,是以他有些紅臉的站在那里,終究是‘哼’了一聲,沒有追上我和李雪主的腳步。
他是這麼的高傲又自負……看他那副神情,我不僅又樂了。不過一個小孩子對一件物品十足的霸佔欲而已,而我又不是他的私有物品,我干嘛要和他解釋?
李雪主,雖然只是13歲的年紀,但若再漲個幾年,定也有那傾國傾城的貌,最要命的是她與身俱來的颯颯英姿之彩,這些都注定了李雪主以後將是一個不平凡的女孩。只是如今,那臉上長期笑得英姿勃發的女孩略帶羞澀站在一眾婦人的面前。
「她年紀輕,要學的事還多著。你別總是夸她。我呀,惟願她有你一半的心思玲瓏就好,也可在那財大勢大的柴家站穩腳跟。」
听著竇氏的話,母親聞言拉過李雪主的手,笑著對竇氏說道︰「也就是你這般不待見自己的女兒。如果我的觀音婢長大後有雪主一半的聰慧,我就謝天謝地了。」
平時將我夸到天上去的母親,如今居然為了夸講李雪主居然做出踩我之事?我明白母親只怕是有什麼話要對李雪主說,我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孩只怕不方便听,是以訕訕笑道︰「娘教訓得是。以後,觀音婢要請教雪主的地兒可多著呢。只是如今再往下听,只怕說我連雪主的一小半兒都不及的話都說得出來,所以,觀音婢還是告辭的好,免得听著徒生煩惱。」
竇氏‘哈哈’笑著一把拉過我,「我的兒,別听你娘說的那些蠢話。我若再有一個如你般的女兒,那才要念阿彌陀佛了。」
「那都要怨觀音婢投錯了門庭,早知道當初就投在伯母的肚子中,也不至于現在被親娘這般的揶揄著。」
母親笑得極是親和的看著我,有種柔柔的恨鐵不成鋼的嗔道︰「既然知道是揶揄,還較什麼勁?去看看你父親的事辦完了沒有?」
竇氏卻是不放過我,直是揉著我的身子向著母親笑道︰「要不,將觀音婢許了我們李家,這樣我也無憾、你也無憾了。」
「長孫家就她這麼一個女兒,就算我同意,季晟只怕也舍不得,我看季晟的意思是要將觀音婢留在身邊多待幾年呢。」
「你們家的長孫郎也真真有意思,他難道不知道‘女大不能留,留來留去留成愁’的話?就算女兒再怎麼是父母的小棉襖,但也不能夠舍不得啊。我看啊,雪主的事辦完了,我也要將觀音婢的事定下來的好。瞅瞅這美人胚子的模子,越大越不得了,到時候我李府只怕就搶不贏了。」
萬不想她們居然會說到我的身上,我只得故作羞紅了臉,低著頭說道︰「伯母,娘,我去去就來。」
說完,也不待竇氏和母親同意,我已是急急的退出房間。緊接著,房中傳來‘觀音婢惱了、觀音婢惱了’的笑聲。倒是香柳追了出來,直是抓住我的手說道︰「姑娘別惱。我們夫人是喜歡你,和你不見外,是以才說這番話。」
「我知道。」
「姑娘是不知道,日間高公公的一襲話,夫人的心都寒了。姑娘啊,我們夫人早將你看作李家的媳婦了呢,唉,萬不想……夫人方才也是著急,不知道再怎麼辦了,這才說出了真心話。就怕‘搶’不贏啊。」
搶?誰能搶得贏皇家?可無論是楊昭也好,李世民也罷……這天定的命不是人人都能掌握的,一如我不知道是什麼推動我來到了這個朝代,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我只能待在這里順其自然。
「呀,下雪了,姑娘等等,我去替姑娘拿一件大氅來。可不能凍著了……」香柳一邊說著話,一邊急急的往竇氏的房間跑去。我默默的盯著天空的雪花,看了看遠處那忽明忽暗的屋子,抬步往書房而去。
書房中顯得格外的冷清、寂靜。我默默的走到書桌前,仔細翻了翻,眼楮不自覺的被一行清雋的小楷吸引,我拿起來讀道︰「寶塔凌雲,一日江山,無邊清淨;金燈代月,十方世界,何等悠閑!」
據李雪主說這是紫紹在淨土寺提的聯,是李世民抄錄回來送給她的,而她又重新摘抄了一份,也就是我手中的這一份了。她對柴紹也僅只有當年紫紹送我和李世民回京時的映像。隨著年歲越來越長,懷著待嫁之心的她始終有一絲忐忑。正好李世民偷偷去淨土寺看望李元霸,這才發現柴紹提的聯,從聯中她發覺柴紹不光只有匹夫之勇,有的還有那滿身的才華,是以這才放下一顆不安的心,期待著出嫁之日的來臨。
「誰要敢靠近,就打斷誰的腿。」
李淵的聲音向來溫和,此時的話顯得猶為冷戾,我不僅吃了一驚,眼見著三道身影要進書房,想到李淵方才的話,只怕他們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說,是以我急忙左右看了看,一個閃身步入里間,委身藏在了床榻之下。
「你……」看著同樣藏在床榻下的李元吉,我不僅有些震愕,但緊隨著他伸手捂著我的嘴,我再也說不出第二個字。
「噓……」李元吉伸手示意我不要作聲,又指了指外面。
隨著外面家僕們的答應聲,書房的門‘吱呀’一聲關上了,不久,首先傳來的是李淵的聲音,「這樣看來,事情一如我們所料,都是宇文化及搞的鬼。」
「不錯。」
這個回答的聲音帶著絲絲慵懶,我再熟悉不過,是房玄齡。什麼時候房玄齡和李淵走得這麼近?
只听李淵冷笑兩聲,唱道︰「李子結實並天下,楊主虛花沒根基。日月照龍舟,淮南逆水流,掃盡楊花落,天子季無頭。哼哼,什麼‘李子結實並天下’?什麼‘天子季無頭’?這說的不都是李家麼?說的就是姓‘李’之人會取代楊姓坐天下,宇文老賊這招也真狠,明明就是要將我李家一門斬盡殺絕。」
「初時還是三三兩兩小聲學唱,後來干脆街市傳喧,想來也是那宇文老賊的原因。他是見無論如何也不能離間國公和陛下的感情,是以做下如此齷齪陷害之事。」
「感情?我和陛下還能有什麼感情?想當初伐南陳之時,我殺了陳後主的兩位禍國美人,那個時候陛下對我就有些恨之入骨了。後來調我前往嶺南,說白了也是想將我雪藏。奈何先帝對我姨母念念不忘,這才重新詔我入京。要不然我李淵一生不就落一個終老山林的下場?」
「陛下繼承先帝大業,西巡開拓疆土、大呈武功,暢通絲路、揚我國威……較之先帝猶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看似國家康平,實則內里已然誅夷傾軋,宇文老賊只知誑惑陛下,而陛下又剛愎自用……如此長久以往終不是大計,滅亡之日翹足可待。」
我知道房玄齡是那種大智若愚的人,為了掩蓋他的鋒芒,他說話總喜歡文不對題,可如今對李淵的一番話,一掃往日他的小心謹慎和故意裝糊涂,分析得是這般的入木三分,並非威言聳听啊。
自從楊廣回到長安,一方面著手遷都洛陽的事,另外一方面他又派軍滅了吐谷渾。開拓疆域數千里,範圍東起青海湖東岸,西至塔里木盆地,北起庫魯克塔格山脈,南至昆侖山脈,並實行郡縣制度管理。使之歸入中國統治之下。這是以往各朝從未設置過正式行政區的地方。
在他一步步的成功之下,他的自信和自負更是史無前例的膨脹,舉全國財力,從長安至江都修行宮四十余座,兩京(東京洛陽;西京長安)和江都(江都︰揚州)的行宮數量多得不以數計。偏偏在國庫空虧的情形下,齊青一帶連年荒旱……
民間餓死之人難以數計,‘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成為此時最真實的寫照。一時間,楊廣弒父欺娘、殺兄圖嫂、殘害忠良的事在隋地遍傳,更惹得各方豪杰揭竿而起。
其中以小孤山的瓦崗寨最得民心。
前段時日楊廣派去剿滅瓦崗的山東節度使唐璧不但沒有攻打瓦崗,而且還自立為王,不再受朝庭詔令。而靠山王楊林在征戰瓦崗之時戰死沙場……楊廣痛惜之下又派山馬關總兵裴仁基征戰瓦崗,不想裴仁基不但投靠了瓦崗寨,並且將女兒裴翠雲許混世魔王程咬金為妻。
從此,瓦崗寨聲威大震,成為各方豪杰簇擁的老大。
這個時候,楊廣的反應和原來那‘寧肯戰死沙場’的氣節絕然不一,他更多的時間花在了在各處行宮的興建上,對戰事采取的都是息事寧人、能講和則講和的態度。他將議和的詔書發到了瓦崗,但翟讓沒同意也沒有反對,此事就這麼一直耽置,只要楊廣不去攻瓦崗,瓦崗也從來不輕易攻大隋。是以,一段時間,瓦崗和隋倒也互不相犯。
瓦崗和大隋互不相犯並不代表著國家安寧,一如房玄齡‘如今看似國家康平,實則內里已然誅夷傾軋’所言,大隋江山風雨飄搖。
「國公,依房某看,陛下雖然聰慧,雖然建功立業頗多。但如今的陛下自我膨脹太過,又加之宇文老賊時不時的錯誘,令陛下終失了往時的明斷。國公不得不防,也許下一個‘李’姓之人就要降臨到您的頭上了。」
自從那首民間小調出現後,楊廣下詔徹查,宇文化及一手掌管這件事。郕公李渾一家五十二口,拿赴市曹斬首。蒲山公李密極機警,眼見形勢不對,已是趁機溜走。其余‘李’姓官員皆棄甲歸田……現如今留在長安的‘李’姓當官者只有李淵一人,而李淵也只是仗著和楊廣有表親的關系,宇文化及尚不敢動手而已。
「多謝玄齡對我的良言。」李淵輕嘆一聲,示意房玄齡喝書桌上的茶,又道︰「陛下做了這許多先帝也好、前朝的帝王也罷都做不到的事,功績可溯秦皇和漢武了,若能在他手下做事,以後必能做出一番事業、名垂青古。只可惜陛下如今被宇文老賊蒙敝了雙眼,只知一味的風花雪月、吃喝享樂……這里,終不是我能夠長待的地方了。」
「國公可是想好去處了?」
「原來還能夠勸諫,只是如今禍及已身,不敢再勸諫了。我決定請旨前往太原守城。」
李淵和楊廣終于要分家了?我側耳傾听,只見房玄齡不停點頭說道︰「太原素來出人杰,是兵家必爭之地。國公前往太原,也正是房某想推薦之地。」
「就是擔心陛下想到前時的漢王楊諒兵反太原……」
房玄齡直是擺手,笑道︰「這就是兵行險著。」眼見著李淵‘求教’的眼神,房玄齡又道︰「國公如今就似走在一座已是腐朽的獨木橋上,不管如何小心翼翼,獨木橋都會坍塌。與其去那貧窮之地讓陛下懷疑國公是不是‘欲蓋彌彰’之舉,還不如高調的請旨前往太原。」
「玄齡一言如醍醐灌頂,將我的疑慮打消……若你能如此想,陛下只怕也會如此想……」說話間,李淵的眼楮抹過一絲厲色,又冷笑道︰「如今就看宇文老賊願不願意放過我了。」
「宇文老賊之所以到現在都不敢動國公一分一毫,終是顧及著國公和陛下是表親。如今那宇文老賊不過是想排除異已以鞏固朝中的勢力,若真和國公拼個兩敗俱傷也不是他所樂見的。房某斷言,他必不會阻止,而且會力勸陛下早些讓國公前往太原。這樣一來,朝中又少了一個可以和他相抗衡的人。」
「我若一走,朝中只剩下季晟、蕭瑀二人可以和宇文老賊抗衡。蕭瑀雖然秉性耿直剛烈,但他終是陛下的小舅子,宇文老賊肯定不敢拿他如何。我所擔心的是季晟,他太過忠義,朝中又無靠山,也不知宇文老賊會不會將矛頭指向季晟?」
「國公所擔心的和房某所擔心的想到一處了……只是今晨高公公一言……唉,也不知是真是假?是玩笑還是……若此事是真,那依觀音婢它日的身份地位,宇文老賊不得不忌諱三分。」
原來,听出話外音的不止是我、李世民、竇氏,還有房玄齡……一時間,我的臉色有些蒼白,不得不屏氣看向外間,昏暗的燭光之下,我可以看得清房玄齡的神情決然不同于往日的得意洋洋,而是非常復雜且陰誨。
「玄齡,你怎麼了?」
「國公,房某願意做國公手下的一名幕僚,隨往太原。」
這個先時的羽騎尉、隰城尉放著好好的官不當,卻甘願當一名私塾先生。如今放著有可能的‘太子妃師’不當,卻甘願當一位小小的幕僚?我真拿不準房玄齡到底所為何來了。
李淵本就一直想得房玄齡,更何況是在這多事之秋……如今听了房玄齡的一番話,神情自是有些激動,他看著房玄齡問道︰「玄齡可想妥當了?」
「房某可以斷言,隋之江山不久就要易主。只是‘覆巢之下無完卵’,若保得國公,玄齡只求國公一事。」
「何事?」
「它日,國公一定要保觀音婢一命。」
聞言,我和李淵同時震驚了。房玄齡投奔李淵,為的就是保護我這個隨時面臨著國破家亡的‘太子妃’嗎?他為什麼要保護我?
「你你你……」李淵手指著房玄齡,有些顫抖的說道︰「玄齡,觀音婢的貴格天命……」
不待李淵將話說完,房玄齡接口說道︰「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貴不可言……是嗎?」語畢,他笑得有些令人不著邊際,只听他又道︰「國公想多了。觀音婢只是房某今生唯一的學生而已。我只是想保護我唯一的學生就像保護我的小犢子一般。若國公覺得房某之質不堪李府的幕僚,房某只好另尋它路,瓦崗就不錯。」
小犢子?我的眼中有淺濕,原來房玄齡將我看做了他的孩子,並且一力的護著。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來自于21世紀,但我擁有21世紀的思想,擁有21世紀的記憶。是以在大隋,我活得一直是小心翼翼,我害怕,害怕自己的一個不小心而犯下‘另類’的錯誤,一如接生元霸的時候我多了一句‘包衣沒下’,一如追蹤楊廣的時候我斷定‘血之咸淡’……這些都超出我應該承受的範圍……
種種之下,之于我最親的人,父母、哥哥……我都未曾全拋一片心,我總覺得人和人之間一定要保持一定的距離,更何況我和他們之間還存在著千年的歷史長河……
而房玄齡的‘小犢子’之語,讓我覺得自己是多麼狠心的一個人。一味的享著他們對我的好,我卻還要時時的防著他們。
如今細看房玄齡堅定的神情,李淵如果不接受他,他就要去投瓦崗……在我震驚和感動中,我模模糊糊的听出大概,李淵留下了房玄齡。
後面他們又謀劃了些如何保得各自的一條命,如何不讓這條賤命被人踐踏的事。
他們何曾知道,不久後的他們將投入到‘誰主沉浮’的動蕩歷史中,並且最終會成為歷史的主宰,主宰著許多人的命。
李淵和房玄齡一陣密謀後,聯袂而去。半晌,我和李元吉才爬出床底。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元吉就這般相互看著,時光在我們面前似乎已然停驟。
「觀音婢,父親和房先生的話,你听懂了麼?」
這是一張擁有著和李元霸一模一樣的臉,所不同的是,李元霸眼中更多的是戾氣,而李元吉的眼中除了無辜外,布得更多的是溫和。
我懂,但我不能懂啊,是以我搖了搖頭。
李元吉也迷惑不解,喃喃說道︰「雖然不太明白,可我知道,房先生投奔父親卻是為了做你堅強的後盾。」
小小年紀的元吉居然听懂了?看著他猛然黯下去的眼神,我听著他略帶傷感的聲音說道︰「我真羨慕你。你有父母疼著,還有房先生關心著,不像我,父親不愛、母親不疼。他們從來只抱二哥不抱我。」
可憐的元吉。我該如何說你和竇氏是相克的命呢?竇氏是忍著多大的心疼、心酸才不抱你的啊。你雖身在李府,可比淨土寺的元霸都不如。至少元霸十年後歸來可以得盡竇氏的愛,而你,卻一生都不能靠近竇氏。
看著李元吉隱忍、哭泣、略帶顫抖的肩,我心疼的擁著他說道︰「元吉,你一定要相信,竇伯母是這個世上最愛你的人。」
露著無辜的眼神,李元吉問道︰「是嗎?」
我堅定的點頭,「你不相信我說的話了嗎?」
「我相信你,觀音婢。」
看著破涕而笑的李元吉,我說道︰「元吉,你听說過‘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的話嗎?」
「還有‘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
「是啊,原來元吉都知道啊。那就是了,竇伯母如今這般待元吉,就是為了讓元吉長成一個小小的男子漢啦,不要像你二哥般,一天到晚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只知道膩在母親身邊撒嬌玩鬧。」
元吉聞言‘噗哧’一笑,「你是說二哥是一個斷不了女乃的女圭女圭嗎?」
呃……在楊素越王府中李世民曾經躲在暗處嚇我一跳,如今該不會……我四處看了看,確信李世民不在,是以點了點頭,「正是。」
「二哥要是听到這話,肯定要氣瘋的。」
「那就不要讓你二哥知道。這是我們的小秘密,如何?」
「好!以後我也要認真讀書寫字、騎馬射箭。我的武功和文學都要力爭超過二哥。讓母親知道,我也是個好兒郎。」
「這就對了。」我輕輕的刮了一下李元吉的鼻子,只听李元吉又嘆氣說道︰「如果父親真的前往太原,我們肯定也要跟去了。觀音婢,到時候,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是嗎?」
是啊,楊廣必不會輕易的放走父親……我點了點頭。
眼見李元吉那眼淚布滿的眼,我急忙說道︰「我若想你們了,會和我爹去太原看你們啊。你們如果想我了,也可以來洛陽看我啊。」
「洛陽?」
「明春,陛下會遷都洛陽,陛下已命我爹隨行,想來我定是要去洛陽的。」
「那我們隔得就越來越遠了。」
看著李元吉失落的神情,我笑道︰「我們可以寫信報平安啦。這樣就像沒有分開過似的,你說對不?」
李元吉一抹臉上的淚花,直是點頭,「嗯。」
「姑娘、姑娘……」
外面傳來冰巧、香柳的叫喚聲,我急忙拉開書房的門,只見香柳正捧著一件大氅在庭院中焦急的尋找,見我出現,她急忙上前替我將大氅披好,「急死奴婢了。才去拿件大氅就不見了姑娘的終影,再找不著的話,夫人不剝了奴婢一層皮?」
「哪有你說的那般夸張?冰巧,你去和我娘說一聲,我沒有找到父親。父親也許已經回府了。另外你告訴我娘一聲,我去雪主那里去了。」
天空的雪紛至沓來,大片大片的覆蓋在亭台樓閣之上,滿院那喜床的燈籠隨著北風左右的搖擺。我牽著元吉的手,一逕往雪主的房間而去。
我隱隱知道,歷史的車輪終于啟動,今日的座上賓也許是明日的階下囚,今日的逃亡者也許就是明日世界的主宰,隨著李淵前往太原,歷史將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翌日,下了一夜的雪驟然停歇,連太陽都要趕來湊婚嫁熱鬧,早早的將光輝灑向了銀裝素裹的大地。
丑時,李雪主就被人叫起來,沐浴、更衣、梳頭、化妝,穿上大紅的嫁衣……
繁鎖的程序,她就似一個被人任意擺弄的布女圭女圭,那厚重的粉底下早已不見她原來的秀顏。
一切準備妥當,李雪主卻是叫起‘肚子餓’起來。那陪著李雪主去往柴家的李媽媽連忙服侍著李雪主吃了兩塊糕點,「我的兒,再不許吃了,新娘子得有點新娘子的樣子。等和姑爺拜了堂,洞房中有什麼就可以吃什麼。」
一听‘姑爺’之句,李雪主那本十分蒼白的臉染上了紅潤。任著李媽媽將喜帕蓋在了頭上,似木偶般的坐在床緣一動不動。
听著外面的敲鑼打鼓聲,還有那偶爾傳來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的送新嫁娘歌,李雪主的身子不由得抖了抖。
「姑娘,該拜祖宗了。」
在李媽媽的攙扶下,李雪主顫顫兢兢的站了起來,小手不知道放在何處,好在李媽媽抓住那慌亂的小手,「姑娘,跟著我。」
方方拜完祖宗,喜慶的鞭炮聲傳來,外面傳來調侃新郎官的聲音,吵鬧著要收紅包的聲音……而里間,竇氏的眼卻紅了起來,直是拉著雪主的手叮囑道︰「到了夫家,一定要听丈夫的話。要孝敬公婆,知道嗎?」
「嗯。」
听得出來,這‘嗯’的一聲中,頗多哽咽。終究是一個小孩子,就算見過柴紹,就算見過柴紹的詩詞,但前途未知,心中還是諸多忐忑吧。特別是要別離生她養她13年的母親……能不悲從中來?
眼見著豆大的淚珠‘啪嗒、啪嗒’的掉落在地上,竇氏悄悄伸手進去替雪主抹淚,「傻孩子,以後又不是見不著,喜慶事,哭什麼?」語畢,這個一向堅強的女人亦是淚如雨下。
母親猜到李雪主的妝只怕都廢了,更不想她們母女二人哭得似生離死別似的,急忙一把拉過竇氏,「吉時要到了,李媽媽,先去替姑娘洗把臉。」
母親作為李府請的全福太太,自是要送雪主去柴府的。而柴府請來迎接李雪主的全福太太……我的天啦,這個女人,真美啊,用‘艷奪巫岫之蓮,麗掩蜀江之錦’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
趁著李雪主重新洗臉換妝的功夫,從大人們的口中,我知道這名女子是戶部尚書李子雄之子李 的老婆,才剛新婚不過一月,姓韋,名澤。據聞她是北朝名將韋孝寬的曾孫女,北周驃騎大將軍韋總的孫女,隋開府儀同三司鄖國公韋圓成的女兒,若仔細推敲起來,從北朝至隋,他們家數代和李府居然也能夠沾親帶故。
在竇氏拉著韋澤的手問了些客氣的話的時候,李雪主在母親的梳理下又重新煥然一新,還未來得及和李淵、竇氏告別,李雪主就被李媽媽眼明手快的塞進了花轎。
韋澤也是羞赧一笑,一一和竇氏等人見過禮後,若仙女般的輕輕裊裊的出門而去。
鼓樂齊鳴,花轎被抬了起來。一襲紅衣襯得柴紹更是俊美非凡,他禮貌的和李淵、竇氏拱了拱手,這才翻身上馬,擺手間,迎親的人緩緩的往柴府的方向行去。
李雪主的歸寧日,也是李淵接到楊廣聖旨的日子––任李淵為山西河東慰撫大使、太原留守,即日起程。
父親和李淵一向交好,自是前往送行,母親和竇氏情如姐妹,自有不舍,好一番長亭相送,直至出了長安城,父親和母親仍舊有不舍。
眼見父親、母親和李淵夫婦依依不舍,眼見著二哥、三哥和李氏兄弟不舍,獨余我一人無伴,是以我怏怏的回到馬車上,閉目養神。
正半睡半醒間,我感覺馬車劇烈地顛簸了幾下。緊接著,感覺得到一股帶著冷意的黑影向我撲來。
糊里糊涂之際,只當自己要遭受侵犯,睜眼間,我敏捷的出手,21世紀的擒拿手抓住向我撲來的黑影,一個過肩摔就要將那黑影摔出車窗。
然那黑影也好生了得,似乎算定我有此一手,他很快的穩住身形,不但將我的手扭向背後,而且成功的坐到我的身邊,另外的一只手很好的箍住我的腰,令我動彈不得。
「真是一只野貓。」
听著熟悉的調侃聲,我驚愕的扭頭看向緊箍住我的人,是他––李世民!
自從那日李世民怒斥‘太子妃’一詞以來,他再很少找我聊天,即便是方才,也是一副視我不見的神情……
如今他又抽了什麼瘋,又來遭惹我?
「長孫伯伯沒有白教你啊,若不是我機靈,早就被你摔出窗外了……你有這般身手,我也放心不少……」
「二郎,你做什麼?還不放開我?」
聞言,他的手果然松了些,我急忙往旁邊挪了挪,揉著被他捏得發脹的手。
「為什麼不見我?為什麼不和我說話?是不是心虛了?」
我什麼時候不見他了?
被他一連串的問題問得目瞪口呆,我不明所已的看著怒氣沖沖的他。
「以後,不許說我‘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只知道膩在母親身邊撒嬌玩鬧’的話。」
呃……他還是偷听到了我和李元吉的話……我還真有些心虛的撇過眼,不與他對視。只听他又道︰「更不許說我是‘一個斷不了女乃的女圭女圭’的話。」
眼見著他怒氣如雲的向我壓下來,我訕訕的笑道︰「那不是為了安慰元吉嗎?」
「如果是其他人說,我早就扭斷他們的脖子了。」語畢,他非常盛氣凌人的做了個扭斷脖子的動作。
他的力氣我見識過,他的身手更是我們這幫孩子中最得父親贊賞的……我的腦袋縮在脖子中,不自覺的吞了吞口水。
見我無辜、害怕的看著他,他居然又笑了起來,「不過是你說的就算了。你倒提醒了我……哼,元吉想超過我……門都沒有。」
他這般的前言不搭後語,令人無法理解他想要說及的到底是什麼事,正在我微翕著嘴看著他的時候,他從懷中掏出一大疊雪紙,丟在我的懷中,「拿著。」
看著懷中厚厚一疊雪紙……這是什麼意思?現在似乎還沒有到‘洛陽紙貴’的時候……
「寫信。」
我有片刻的失神,「信?」
他露出‘你是白痴’的眼光,嘲諷說道︰「不是寫給元吉,而是寫給我。」
呃……汗有些微濕我的背,看來他也是個好听牆角的主,以後但凡我听什麼牆角的時候,一定要仔細再仔細的觀察觀察那里的情景,免得再次撞到他的手上。
不過話要說回來,如今他要去太原了,而我要前往洛陽,以後只怕也不會有什麼交集了吧?正如我被歷史的洪流沖到了這里,歷史是不是發生了偏頗,而我也有可能不再是大唐未來的皇後……
「想什麼呢?同我說話的時候總是想著其它的事。」語畢,他拍了拍我胸口的雪紙,「我心中有數,一張都不能少,明白了沒有?」
這般狂妄的吩咐……我很想不屑的看他一眼,可看著他眼中那若岩石般冰冷的神情……我一個激靈,21世紀的膽小一時涌進身體中,我喏喏的點了點頭。
看我神情很是配合,他點著頭,心滿意足的下了馬車。
我懊惱的將懷中的雪紙丟在馬車上︰以後肯定不會再接觸了,你那未來天子的身份也不會再壓迫我了,我將再也不用在你這個天之驕子面前膽小了……寫什麼寫!
答應是一回事,做不做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