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江采隻心生了猶豫,但面對楊玉環這份盛情,確也實在難卻。
不過,臨將跨進楊玉環居所之處門檻的那一剎那,江采隻仍是腳下一滯,忍不住回望了瞥依然直立于原地的薛王叢。
「你會在這兒,等我嗎?」。此刻,江采隻心底,甚欲問句薛王叢,不知這個男人是否會一直就這樣站在門外,耐候其出來。只可惜,縱然內里的心聲呼喚的再怎地大,類似的這些話,切不可隨便道出口。
僅因,江采隻乃是個即將步入宮門的女人。且,入宮在即。害人害己之事,絕不可輕易為之。
何況其與薛王叢,單就情誼二字作論,亦尚未厚交至如是程度。彼此間本就牽扯無幾,入宮之後,更將注定此生此世不再存有絲毫瓜葛可言。由是,又何必自作多情,枉做掙扎,反而淨是徒添無益?
畢竟,命定之中,這輩子可同薛王叢相濡以沫的那個人,可以是任何一個她,但已絕非有可能是江采隻。
「恕玉環冒昧,適才尚未得以請教,當如何稱呼是為宜?」待關合門扇,楊玉環這才率然回身,禮詢向跟于其後的江采隻。
「哦。吾姓‘江’,名‘采隻’……」
江采隻原正忖于,自身剛才一回首的瞬間,薛王叢迎視見其清眸底畔的回眸時分,面上所顯現的表情變化中,不期楊玉環竟挑這時候突兀對其發問,略怔之余,方連忙回揖出聲。
江采隻神思恍岔,現下,楊玉環則是一副專心注目于眼前這位可人兒的架式︰
「原來是江家小娘子……」
聞江采隻回畢,楊玉環徑自朝江采隻月兌口喚出這個稱謂之際,好像亦有後知後覺般頗覺不自在樣兒。嫣紅的朱唇,半晌小呈啟姿過後,才又續道,
「吾本家姓‘楊’,小名‘玉環’。」
顯而易見,江采隻和楊玉環之間,此時的獨處氛圍中,難以言喻地洋溢有一股相當微妙的尷尬因子。
而這態尤為困窘難堪的體味,之前,倆人尚在壽王府後院里初遇之時,並未有所彰顯,亦未有何交鋒。
江采隻自然早曉,楊玉環的高姓上名為何。
迫于楊玉環現今乃高居于「王妃」頭餃上,與其面面相覷,片刻無語後,江采隻遂隱忍以行,再度欠身,沖楊玉環復又施了揖禮︰「見過壽王妃,壽王妃萬福。」
無論怎樣,當下也好,今後也罷,時下腳下踏的,卻實為壽王府地盤。楊玉環身為壽王妃,亦即是壽王府的主子。自古男主外女主內,在這壽王府後院里,于江采隻細品來,楊玉環無疑已為這座王府的主事者。
小不忍則亂大謀。站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很多時候,委曲求全並非什麼丟人事兒。
「快別多禮……」楊玉環見狀,亦立時上前,及時半攙半阻了把已然作備給其行禮的江采隻,「乍見江家小娘子,不曉得源于何故,吾竟自覺,與江家小娘子切有一見如故之感。然仔細思番,往昔亦不曾有過一面之緣。想來,許是前世就早結定的今世緣分吧。」
任楊玉環不輕不重的擎握著手,親睹親聞著這位為後世傳為絕世貴妃的「色彩性」人物,江采隻則驀地打了個寒噤,心神亦為之一震。
有道是,說者無意,听者有心。且不論楊玉環一席話,情虛與否,意假與否,僅單推敲其字面上的話味,江采隻已經對其所言的這番體己話,倍添心虛。倘若果如楊玉環言語所估猜,江采隻與楊玉環的這段糾葛,實屬上天拉系的一根線,那麼,由今而後,爭與不爭,臨到頭來,孰勝孰敗,究竟又尚留有多少意義?
以此理之,江采隻莫名其妙重生這一回,遠離了塵世的喧囂,卻掉入了俗世的輪回,到底又是為何……
如若作較,前生胸大無腦的錢青青,與今生命途多舛的江采隻,其更願意做的,又是誰人?真正的其,又是哪個?
「承蒙壽王妃如斯厚愛,吾著實受寵若驚。」猝然掐斷自個的沉思,江采隻遂忙不迭退後小半步,頷首答話。
反觀楊玉環,對于江采隻忽而與之保持距離的表態,反應上卻是極為復雜。整個人,看似面有錯愕,與此同時,像極亦不無失落。
捕捉到楊玉環此態,為免愈為吃囧,江采隻于是緩聲接言道︰「壽王妃同壽王,乃人中龍鳳。吾只是個出身鄉野之女,人微言輕,誠不敢高攀壽王府。」
江采隻之語,盡管是恭維話,確也言之無虛。想當年,武惠妃尚在世時,朝野上下的重臣,有幾人的天枰,不是傾向于壽王府。尤其是在原為名妓出身的趙麗妃之子——前太子李瑛禍于聖怒之下,一朝被廢黜之後,諸多朝臣屢屢上諫于李隆基,不是心口同曰,主張立李瑁為太子。
較之于以往,現如今,之于壽王府來說,迥異之處僅在于,惠妃武氏已然卒亡而已。即便如此,仙逝的武惠妃,帶給壽王府的尊榮卻照在。至于個中緣由,其實亦蠻簡單,也非是何隱秘,說白了,武惠妃亡後被追謚為「貞順皇後」的封誥,總勝過其往昔活著之時,並未被加封至後位時,更牢固一階,可護耀于壽王府。
須知,皇室立儲,除卻有立長之說,尚亦另有它種說法。其一,則為立賢,再者,即為立貴。所謂「貴」,生于皇家,又有哪個皇子,及得上皇後之子,龍軀金貴。縱使實非親子,僅是當朝皇後的養子,亦比諸多落魄皇子,可飽受庇蔭。
自打武惠妃卒亡後,李隆基的後.宮,時至今日,亦未再立執掌後.宮的主事人。換言之,而今的大唐,雖然尚時值盛世階段,但整個後.宮,卻欠缺一位可與當今天子舉案齊眉,能常于枕邊替其分憂,並代為打理後.宮的諸類繁瑣事宜,以杜絕漲現後院起火亂遭,兼擔負母儀天下的人選。
亦正因于此,李瑁今時今日的地位,概不容小覷之。是以,朝野上下亦在為此各劃籌謀,心存觀望,日漸分幫結派明顯。可以說,現今,大唐後.宮的變動,勢必足以牽引得動,前朝之變。但凡後.宮之內,平日里有何風吹草動,根本無須及至翌日,只在當日間,便必已升華化為朝臣聚焦之點。故,如同生物鏈一樣,連帶後.宮的情勢,也堪稱早已處于波譎雲詭之巔。
「吾尚未在意這些虛禮尊卑,汝又何須自貶身價?今日之事,倘如換做旁人,任他皇親國戚,亦或名門貴冑,吾亦斷不會妄下擅論。話說回,可入叔父之目的女子,想必,定然有其優人之過,汝這般謙卑,豈不羞煞世間無數女子?」楊玉環姣好的娥眉緊蹙不舒,眉心亦似擰有抹惆悵,夾有難言之隱。待輕聲嘆息罷,轉而稍作掩面之姿,方側朝對向江采隻,再度擠出絲笑顏,歉聲言道,
「一時自顧生情,還望汝莫怪。打由入府迄今,吾便深居簡出于府中,鮮少可得見外人之面,亦未曾有幸招待于叔父等人……今與汝,偶遇之,心下可謂不勝欣幸,便話多了些,也只是,盼于府外,可得一友人罷了。亦未欲寄甚奢求,但願閑悶暇時,可常過府小聚,聊以慰藉只身鎖于這侯門中的日頭,日子久了能有個人互為守望……」
坦誠講,楊玉環的感喟,江采隻亦同樣早就感同身受在其中,確也給予江采隻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體味。然而,除此之外,亦令江采隻不自禁置疑,听楊玉環的口吻,彷佛其做為壽王妃,竟于壽王府里並不受人待見……
後世人皆道,楊玉環同李瑁乃是對相親相愛的夫妻,且愛的死去活來,原也算過著神仙般的日子,怎奈李隆基身為人父,卻干出有違人倫之事,硬是橫刀奪其子之愛,以致使這對由始至終亦恩愛有加的小夫妻二人,生生分離。即使在馬嵬坡兵變過後,楊玉環落得生死成謎的情況下,至死亦未能與所愛之人同穴雙息。何其悲哉。
但這會兒,打量著楊玉環,與其小做接觸之下,江采隻對此種種既定于後世人心目中的傳說版本,卻無從取舍了。
「吾這兒,倒有三五件新才命人裁制而成的新衣,衣料衣色,做工款式,尚稱得上上等。如若不嫌,盡可從中挑選。」
江采隻一再失神的工夫,楊玉環則已蓮步輕搖,移步向擱置于房內一角位置處的那個漆澤尚鮮光的檀木箱。且邊說著,便彎下腰身,親自打開了檀木箱頂蓋。
少時,幾近就差快要將身前的檀木箱翻個遍兒的楊玉環,手上往外取著箱中的一套套衣飾,不經意間卻兀自察覺到,江采隻竟是動也未動仍站在原處時,登時略顯不知所措。手頭的動作,亦隨之一僵。
「此箱內擺放的衣飾,吾還均未從穿戴于身過,汝大可安之。姑且,需先行更換上濕衣,勿著了涼才是。」
眼見楊玉環顏頰微有分漲紅,嚅喏著張了張嘴,方忙又做補釋。江采隻抽回晃神的一刻,自是明懂楊玉環這番後話言外之意是何,亦鏡明楊玉環之所以出此後話,這是在誤會了其。
既為誤會,便須及時解除,且宜早不宜晚。否則,一旦越積越多,再想做解釋,恐怕也將無濟于事。
就算江采隻大可暫不計較,楊玉環壓根就誤解了其跟薛王叢的關系,眼下,亦切須先消除楊玉環對其個人的那層誤解︰「壽王妃這般打趣,才真介個折煞了吾。只需一眼,已足以觀知,壽王妃隨意賞賜件東西,必亦為旁人求之不得的罕見珍品。吾惟不想,過甚勞煩……」
見江采隻吱聲,楊玉環仿乎才釋懷。
「如此說來,倒是吾多心了。賞賜豈敢當?若是有瞧著合眼喜歡的,吾送于汝,權當見面禮便是。叔父非他人,乃自家至親,玉環豈會怨嘮,只望莫生分。」楊玉環說示著,便選了兩身衣衫,「看汝亦知,乃是個素雅之人,吾估模著這件水綠色裙袍,興許可合汝意。還有這件,倒也與汝所穿之物,妝扮上較為相搭得來。汝且瞅瞅……」
楊玉環領著江采隻,于屋內挑選衣衫的時候,薛王叢亦已從門外悄然離開,人早就轉去壽王府堂外。
而這時的壽王府正堂,正得益于聖駕臨府,異乎尋常熱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