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孫院。
采盈跳下馬車後,才切身體味到,原來這李唐家的皇宮果是有夠宏偉。從馬車駛入宮門開始,直至時下停于李椒所居的百孫院為止,少說亦有小半個時辰的車程才是。
「大王回來了!」
等李椒這輛馬車停穩,立時便有人探頭探腦向馬車所停方位來。待那于院牆內向外窺探之人,眼見著李椒隨就亦由馬車里下來之時,這才盡顯歡慰地露了張臉出來,遂疾步奔向馬車來。
「今兒這趟出宮,大王怎生去了這般久,著實叫僕好等。現下可總算平安歸來……」
瞅著這名身穿給使服飾的人,奔及馬車前便邊碎道,邊尤為干練地順手接過了善軒握勒著的馬韁繩,采盈不由咋舌。看來,這身體上殘缺了點啥玩意的人,確是可憐得緊,不止是與人說話上淨喪失掉男人本有的那種陽性鏗鏘,就連這脾性,日益磨礪下來,除卻娘娘腔之外,行事作風上竟亦婆媽。
「吾不在的這半日,宮里頭可有甚大事無?」反觀李椒,則貌似早已習以為常身旁團團尾隨有這類人,對于一個大男人反倒猶如個事兒媽般在耳邊啐叨,臉上卻是毫無丁點異樣。
采盈旁觀在側,為此倒楞覺得,仿乎實乃是其少見多怪了。想來也是,倘若一個人自幼便成長在一群女人堆里,待其長及舞勺舞象甚至弱冠之年,單論其性格上,或多或少均顯矯情分。何況李椒由小及今皆耳濡目染于前僕後繼的宦官包圍圈中,對于一旦淪宰為宦者所造就的心理上的那點扭曲,自是早就司空見慣諸如這等的渾閑事。
再者說,皇宮是什麼樣的地方,往難听里講,可謂無異于是盤「大雜燴」,哪味作料也可摻雜其中。即便有天這盤菜里不慎落入了只帶殼的東西,指不準亦可稱之為是枚「大補」的神物。這道理一如「林子大了啥樣的鳥都可以有」,合宜之時,亦統統盡可聒噪的在這片天地間盤旋著叫喚上幾聲;同理,過活于這宮闈之地,少不得須應對形形色色人等,唯有學會對身邊的千姿人百態事不為之所動不為之所奇,方可于低調之下保全己身。
「大事倒無甚聞悉,不過,就在大王返來前晌,高給使適才有遣人來,言說是今個晌午陛下要在宮中擺宴。」
聞罷這消息,李椒眉頭皺起︰「哦?吾怎地並未听說,近日將有外邦使者來朝覲獻供?可知,宴請的是些何人?」
「這個,先時僕亦有代為大王間接詢教過高給使所遣的那人。其說是,今早起時薛王進宮來了,不知陛下怎就龍顏大悅,才下早朝即命高給使傳旨,擺宴于興慶宮長慶軒。」
不難察觀出,李椒身邊的僕奴,不失是為機靈者。而李椒對此,態度上則是淡淡的︰
「原來如此。」
「薛、薛王?!你確定,真介個是薛王進了宮來?高、高給使也回這皇宮了?」采盈緊伴李椒身後,一經听聞這則小道消息,卻頓時精氣神鼓漲,當即便推搡了把李椒,徑直竄往李椒前面去。那股子歡喜若狂勁兒,貌似就差恨不能當場揪過這稟報者的衣領子,直接抓及至面前催逼通一樣。
冷不防采盈竟有這舉過激反應,李椒則幾乎硬被其拽了記踉蹌。幸虧善軒亦正同時跟隨于李椒右側,並及時攙扶了胳膊李椒,李椒這才僅崴了腳身子,未致于趔趄向前摔磕在地。
「作甚?」
給善軒這一嗓子呵斥之際,采盈方反省到自個剛才差點闖出禍,再瞄李椒早拉黑長的臉龐,忙趕緊心虛不已地支吾作釋︰
「奴,奴實非有意而為之。廣、廣平王無事吧?奴、奴只是一時激動,乍聞見有奴家小娘子的信兒,奴……」
「無礙。」
采盈尚未提及江采隻之事時,李椒尚僅是黑青了臉顏。采盈才一言及關乎江采隻的話由,李椒面顏登時越加冷沉,當眾即打斷向采盈。
當頭遭受李椒夾帶有濃重警示味的責睨,采盈自然不無肚明究是咎于何故。縱然心下添有委屈,可也無從苦訴。畢竟,在混入宮前李椒便已與其約法三章,且曾再三謹囑其,斷不可輕易于人前道及有關其此番入宮的原因。
孰料采盈當時雖說承應的蠻為痛快,但這前腳才跨入宮門來,卻已違悖了其與李椒曾于宮外事先達成的口頭約定。須懂,李椒只才警斥了眼采盈,並未多言重話,已是留有情面。有道是,禍由口出,這皇宮中的口禍,切是足以要人掉了腦袋的,玩笑不得。
「這般毛手毛腳,往後里如何待于大王身邊做事?恁你這般不成體統,可還叫人安心得了了?」半晌,再觸及于目善軒的這席立睖訓示,采盈咬著紅唇不自禁垂下頭,杏眼亦在指攥衣襟的瞬間,酸疼濕了。
「大王當真無礙?不如僕跑趟太醫署,找太醫來為大王診查下吧?反正僕腿腳也快著呢。」
「並無大礙,甭折騰了。善鉻,你且先行去把馬車拴卸回御馬監吧。」
聞畢李椒這吩咐,采盈也才得知,原來旁側這個有心在替其圓場子的人名喚「善鉻」。再仔細斜睨善軒,其這也才發現,善鉻與善軒二人不單是年歲上相差無幾,長相上彷佛竟亦有三分相像。這連名字里均有個共同的字眼,想必二者非兄即弟。
「是。那,今日的午宴,大王稍時可還去赴否?尚需僕為大王從中做何不?」
然而在采盈相摩來,善鉻則比善軒本分些,亦有份人性。譬如眼下,善鉻不光肯為其變相圓和,待李椒差有活時善鉻亦作應得甚是豪爽,而非像善軒那家伙,只會杵在邊上對其瞪眼楮,一旦遇事,即使是芝麻綠豆的小事,亦非得將之放大化,不是出手傷人即是出口傷人。
故,采盈自覺,其煞是理應收回前刻才同善鉻見面時候,對善鉻于表象認識上的那第一眼感覺。不由自主地亦在月復誹,終究還是大氣的男人,方堪稱是男人中的表率。例如其眼前的另外兩名男人,那般的小雞肚腸者,與之相處下來,只能令人無語,未免也忒難有共同語言可言。
「你且先將馬車送還,至于其它的事,姑且待回頭再議。」李椒對善鉻說示畢,遂又轉朝向善軒,「你且去換身衣服,而後來書房找吾。」
「是。」李椒胸中既已有數,善鉻及善軒于是也皆應聲,作備各行其事。
「大王,稍晚點時,僕要否另外收拾出間廂房?」善軒剛作勢離去時,卻又扭過頭來請示了句李椒,並用意顯然地睨了瞥此時活像是個受氣包的采盈。
「不必。」李椒當然明曉善軒話意,遂不咸不淡地沖采盈側目續道,「跟吾來。」
盡管采盈切盼李椒此刻即快馬加鞭趕赴宮中這場午宴,但迫于此情此景下,亦不宜從旁插言。由是一來,便也唯有再回合亦步亦趨于李椒後,悶悶地移步向懸匾于頭頂左前方的那所「百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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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華西閣。
泡完熱湯,江采隻繼續獨坐于西閣中,敬候李隆基聖駕的駕臨。雖然頗顯百無聊賴,卻壓根也未思忖關于今夜聖人的臨幸,又將會是怎樣令人刻骨銘心的一番旖旎事宜。
窗外的日頭不覺間也在漸漸偏西,點點沉降落暉,亦慢慢鋪染上西閣的門窗,透過門隙絲絲衍射入閣。
秋野明,秋風白,塘水漻漻蟲嘖嘖。雀爭殘粟天色黳,唶唶嘖嘖聲惻淒。
偌大的後.宮,于這夕陽西下的傍晚時分,自尋覓不見蟲鳴蛙叫的池野之景,卻不乏燕雀爭攀高枝的嘈切。
「這已及夕食,小娘子要不要先用點膳食?」眼見閣外暮色藹藹,閣內將至掌燈時辰,彩兒遂壓著碎步邁入西閣,朝依在淡然倚身于窗欞前的江采隻揖請道,「這大半日敬候下來,陛下許是有何政事耽擱了過來的時辰,晚點再擺駕來這邊兒也說不準呢。今已值秋末冬初時節,天黑的晚間,不比春夏余熱溫溫,小娘子切莫傷了身子,姑且多少吃點東西,捱下月復肌也好。」
見恁憑自己說釋,江采隻的眼神仍是迷離于窗外的某處風景上似並未收回,彩兒于是緩抬腳步行及江采隻身旁,伸出交疊于衣袖中的手,掩合向晌午時候拉敞開透透氣的窗扇。繼而便笑盈盈攙向江采隻︰
「彩兒且扶小娘子坐過去吧。雲兒,月兒!這桌上的酒菜,已是微有變涼,快些挑揀三五樣較為清淡的菜食,拿去熱熱,再端擺回桌以便小娘子用食。務要速去速回,可懂?」
「是。」聞彩兒喚吩,原正各站于西閣門扇外左右兩側的雲兒和月兒,則立時低著頭跨進閣檻。
「不用了,吾尚並不覺餓。少時再做溫熱也不遲。」江采隻見狀,這才淺啟朱唇,余光亦不動聲色地夾了瞟已然作勢收拾食案上酒菜佳肴的雲兒及月兒,略頓,方像極想起甚般,抬目續道,「汝等陪了吾近整日,該是亦未討得空閑吃食吧?」
迎視見江采隻美目環掃,雲兒與月兒忙不迭把頭埋得愈低,照舊是彩兒,扶著江采隻坐後,才面有難色作應道︰「小娘子還未用膳,奴等豈敢擅自偷食?」
「既如此,汝等且坐下來,同吾吃頓飯吧。」
未期江采隻竟出此言令,彩兒剎那間晃怔了下神兒。雲兒及月兒怵 于原地,一時之間顯而易見的更為舉手無措。
「來,快些就坐。」江采隻徑顧拿開加蓋于飯菜之上保溫的簍碟,轉就拉拽向離其最近處尚犯呆愣的彩兒,「這菜食,吾看著也不怎涼,若拿去熱鍋,只怕難免不破壞殆盡其原汁原味。汝等且將就著陪吾食頓吧。雲兒月兒,杵著作甚?難不成還在站等吾起身按你二人入座不是?」
「小娘子抬溺奴等,奴等卻萬萬不敢以下犯上。這酒食,乃是奴等備于小娘子與聖人今夜交杯共歡……」
「吾讓汝等坐,汝等只管坐便是,又何須拘泥于繁文縟節?今個夜里,龍輦是否臨幸西閣尚不得而知,就算晚些時候果駕臨,估模著也早就用過膳食。」這次,未容彩兒贅言,江采隻即已蹙眉,「今日吾新進宮,由今以後吾便與汝等同宿于這屋檐下,相逢則是緣分,當下並無旁人在,不是?」
話無需挑透亮,誰人也非是傻子。既已結定主僕關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禍同擔之類的話,不言也明,系在一根繩子上的同條船之人,一竿子即可打翻這一整船的同舟共濟者。
片刻面面相覷,江采隻輕嘆口氣,遂徑自取過食案上的酒壺,斟了四樽酒︰「吾不勝酒量,只此一杯,先干為敬,汝等隨意。」
語畢,江采隻便率然將樽中酒喝下肚。卯時入宮門,始自巳時候駕,卻直候至快酉時,也未得見龍顏尚在其次,卻連聲聖詔亦未傳來西閣,這可是有人有意給其賞立個下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