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府外院中,東方朔住處書房,東方朔和吳木森兩人隔桌而坐。
這個小書房不大,倒是布置得很雅致,是慕越參考前世藩地順王府的內書房布置的,初見時,東方朔並不以為意,但隨著日子過去,懷疑越越同自己一般,是從前世重生到這個世界,再看著這書房的擺設,感受就有些不同了。
京里順王府里,不論內外書房,都是開府時皇帝派人精心布置的,越越進門之後,連她自己的住處都變動不大,更不用說管到他的書房去,藩地的順王府,外書房是將他慣用的東西照樣布置的,內書房卻是夫妻兩個一樣樣慢慢添置的,在靠左牆的角落,還有一套給智兒用的桌椅。
掀著茶蓋撇茶沫的手驟然停下,俊眸黯然,有多久他不曾想起兒子了?人生重來一次,就真的能挽回他從前愚蠢犯下的錯?他傷透妻子的心而不自知,直到為時已晚……
他對父皇、皇後的感情復雜,父親生他、育他,卻不曾重視他、寵愛他,前世,他只是父皇用來試探、砥礪四哥的棋子兒,是皇後用來操控四哥的工具,只有越越,單單純純因為他是他,而待他好,每當她痴迷張著明眸看著他時,是因為他,東方朔這個人,而不是為他皇子的身份。
初識越越時,他才被皇後及向珞這個好友傷透心,北上至西寧大營的路上,遇見的人們,無不希冀,藉他攀上四哥,不少人家帶著自家女眷前來拜會。盯緊的是四哥身邊側妃、夫人、侍妾的位置。
他曾不經意听到來訪的女眷與隨行丫鬟私語,那個丫鬟苦口婆心的勸著自家小姐,「……棠姑娘,您可別犯渾,那孩子雖也是皇子,長得也比四殿下好。可那是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
「可他長得好看,他哥……雖也好看,可沒他這般漂亮。」
「我的好姑娘,您別傻啦!老爺、夫人可都指望您攀上這門親。好光耀門楣哪!您仔細想想看,四殿下如今受皇帝重用,那孩子除了皮相好之外。還有什麼?他不過是依附著四殿下,將來能有多大的造化?」那丫鬟語帶鄙夷。
那位小姐似乎並不介意,又道︰「可他總是個皇子啊!」
「我的好姑娘。這十二殿下可是不學無術的紈褲,您想想,皇後一手帶大他的,連自小與十二殿下相熟的國舅千金都不願嫁,甚至不惜在大庭廣眾下駁了這門親事,可以想見,這位十二殿下將來能有什麼出息!」
連皇後及其娘家都不待見這位殿下哪!自家姑娘長得齊整。老爺及夫人就盼她飛上枝頭當鳳凰,同是皇子。四皇子有希望一躍為帝,十二皇子有什麼?他現在所有都是四皇子替他掙來的呢!
東方朔攢緊了拳頭,後頭那對主僕還說了什麼,他已記不清,只記得自己那時走在熾熱盛暑的驕陽下,羞惱、氣憤交織成一張密密的網,把他牢牢的捆縛住,令他喘不過氣也掙月兌不開。
當他醒來,已是十來天之後,昏昏沉沉的養著病,直到見著那個生氣勃勃的小丫頭,指著他說要把他留下來,一時間所有的羞辱、憤恨全涌向那個不知死活膽敢要留他下來的小家伙。
想起當年的事情,東方朔不覺有些臉熱。
在宮里小心翼翼的謹言慎行,他原以為皇後待他,縱使不是親生,也算不差了,卻沒想到生平最大的屈辱是來自她的授意,自出生,他就無母護佑,四哥縱使費心保護,但他自己也還是個孩子,能有多大的本事保他不受人欺凌?
直到皇後將他養在跟前,他的日子才稍稍好過些。
那時候,四哥日漸受父皇重視,因皇後的關系,宮人們待他也較往日好,至少吃的不再是冷粥冷湯,使喚起來也較勤快,又有向珞與他說外頭的事情,雖然皇後擔心他身子不好,不願他起早去讀書受罪,除此之外,那段日子是他自懂事後,最快樂的時光。
一朝夢醒,皇後不是他以為的溫柔嫡母,向珞也不是他以為知心的好友,出宮後所見到人皆為四哥而來,對他,則多有貶抑、不屑,他將這些全壓在心里,不曾對誰傾訴過,對四哥沒有,就連身邊的內官也不曾,直到身體負荷不了,一病不起。
前世他撐過來了,然後見到了那個不畏虎的初生之犢,那樣的自信、那麼的鮮亮,讓他忍不住想要撕碎她的自信,怒氣全朝她而去,他一直沒給她好臉色看,每一年來寧夏,他總是期待著再見到越越,一次一次,他總是刁難著她,看著她那明麗的小臉為難的皺成小包子,他就有種說不出的快意。
當然,在刁難越越時,他也害怕被藍家父子發現,可是越越從不告狀,不管他怎麼欺負她,這個小丫頭就是硬氣的不對外求援,讓他見識到了,她的韌性及固執,那個笨蛋,被欺負了也不知道還擊。
午夜夢回時,他厭憎著自己,欺負個小丫頭非大丈夫該為之,可是,一見著她,他又忍不住想欺負她。
軍中的兵卒們看不過去,想替她出口氣,故意惡整他,危急中,是越越救他一命,從那時起,他才收斂了過往的惡行,開始正式接納自己將有個與眾不同的未婚妻。
她開朗、直爽,不畏難不怕苦,他原本以為她是受父母疼愛、兄嫂嬌寵的天之嬌女,誰知她在藍府里竟是受繼母薄待、刁難的,繼母的外甥女在藍府里的待遇比她這個正牌將門千金還好。
可是她外表卻絲毫不顯,一直的樂觀開朗,像個小太陽般發光發熱,所有人都樂于靠近她,那些兵油子們拿她當寶,休假回營後,總不忘帶些小東西回來哄她。只消她一笑,眾人就樂開懷。
也在不知不覺間,讓他的眼開始不斷追逐她的身影。
東方朔低頭凝睇著杯中碧綠茶湯,思量著,那顆小太陽是何時由晴轉陰的?
成親後?不,不是。似乎更早。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向來爽利的開朗笑容變了,成了輕抿雙唇秀眉微蹙的憂郁月亮?
他想不起來了,宮變之後。十幾個兄弟,死的僅余他和四哥,不對。還有二皇兄,那個罪魁禍首,他逃了。丟下他的母妃、妻兒,逃匿無蹤,二皇兄逼宮時,與淑妃對父皇下了藥,一向硬朗的父皇被重用的兒子拘禁,逼著他退位,更逼著他看著一個個兒子在他跟前死去。
縱使得救。父皇已心力交瘁。
朝政百廢待興,四哥和他兩個硬著頭皮頂上。四哥領差辦事老道,運籌帷幄間自是游刃有余,反觀自己,那個狼狽啊!現在想起來都覺臉紅,怎麼會無用如斯?
他不只一次懷疑,這樣的自己,越越是喜歡他什麼?
直到越越失蹤,他失明,他才醒悟,越越就是喜歡他這個人,那樣的單純。
失去,才知曾經擁有的,是如何珍貴的至寶。
他不甘心,他自小到大沒有求過老天爺什麼,不過是擁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小心願,就這麼破滅?想到越越到死,都以為自己反叛了她,娶了她討厭的堂妹當繼妻,來照顧他們兩個寶貝兒子!他就萬般不舍。
就因為這一份不甘、不舍,才讓他突破生死玄關,重回到相遇之前嗎?
來到這個世界時,他正病得沉重,初愈不久,就見到那明燦燦發光發熱的小太陽,如他記憶中一模一樣,指著他要留下他,四哥如前世一般,就勢宣布他和越越的婚約。
只是沒想到這卻讓她差點死于非命。
命人去打听之後,他才發現這個世界與他所知的那一個,並不全然相同,藍夫人,他那位心地狹小的岳母,前世費盡心力卻一無所出,這一世竟然育有一女,還妄想以她的女兒取代越越,好嫁他為妻?當他是傻的,誰當老婆都好?
他謹記前世遇事無能為力無人可用的窘境,尋著機會便積極擴充人脈、見識,也因此,他才能在第一時間得知,那個濟州商會的修大公子知曉越越身份之後,竟還不打算松手,還想逼藍守海嫁女。
他立刻讓吳木森去他投宿的客棧盯梢,果然讓他們逮到了修大公子的把柄。
吳木森靜默的坐在東方朔旁的官帽椅中,看似平靜的他,其實心焦如焚,見東方朔久久不語,他不禁有些急躁的開口︰「師叔?咱們絕不能讓這壞胚子逃過刑責。」
「你怕什麼?怕知府大人會縱虎歸山?」東方朔輕抬眼 了坐立難安的吳木森一眼。
吳木森被那冷然的眼神一掃,立時坐直身目不斜視的道︰「是我沒把事辦好,還請師叔責罰。」
東方朔搖頭正色道︰「人,是你殺的?」
「不是。」
「那花娘是你讓找的?」
「不是。」
「是你攔著人不讓人進去救人的?」吳木森轉過頭,眼中隱隱有著水光,東方朔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他,吳木森緊抿雙唇,久久,才哽咽的道︰「那會我應該破門而入,不該讓那幾個為虎作倀的家伙攔住。」
東方朔看著他好一會兒,方低聲的說︰「就算你當時救下她,她也活不了,與其那般痛苦活著,還縱放那賊廝,不若讓她解月兌,治那賊廝死罪。」
吳木森嘴角翕翕欲言又止,東方朔又道︰「我讓人查過了,那間花樓就算是被人打傷成殘的姑娘仍得侍候客人,你想,你發現修大公子在打人時,她已經被打多久?就算你那時闖進去救下她,對她來說,只不過延續她的痛苦罷了!」東方朔冷冷的道︰「那老鴇將其他幾個花娘都好生關起來,打算拿來箝制修大公子及濟州商會,若她還活著,也只是淪為用來勒索人的工具。」
吳木森愕然抬頭,不敢置信的問︰「難道出錢贖人,老鴇也不賣?」
「你能出多少錢買下她們?老鴇拿她們拿勒索修大公子,所能獲取的利益,遠勝于你所能付出的,你若是老鴇,你會將她們賣了嗎?」。
吳木森無言,東方朔輕嘆口氣。「你不曉得吧?你在牢房附近盯梢時,留在客棧的柯逢和簡四他們,差點就被人害了。」
「怎麼會?」吳木森大驚
「濟州商會的大管事想從牢里撈他家大公子出來,他們和你是人證,若是除了你們三個,花樓本就想息事寧人,也想拿此事來耍脅他們拿好處,只消過堂時,說那花娘本就病重,當時不過是病發身亡,也就不存在修大公子殺人一事,這樁命案也就抹平了。」
吳木森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在牢里盯著,卻不見有人來牢里探望,原來他們在外頭動手腳。」(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