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的天空,暈暈如畫上潑染的淺墨,間或幾朵淡淡鉛雲,似有若無移動。
馬車 轆輾過路面,乍起幾瓣杏花。
「嚧——」車夫收緊韁繩,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怎麼了?」車內傳來一聲詢問,是一把好听的男聲,語調松弛有度,從容不迫。
「回少爺,前面路中央躺了一個人,把路擋著了。」坐在車夫身側的青年僕從低首向車內報。
「你上前看看。」男聲道,不緊不慢。
「是,少爺。」僕從遂跳下馬車上前,身後揚起的體風掀了簾子些許,隱約露出車內男子膝蓋以下的部位,可看出,並非錦衣華服,與那聲音透出的不凡有些不符。
還有,那青衣粗布僕從深藏不露的武功。
僕從大步走到那人身旁,低目斜看,只見一身平常布衣的男子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個子嬌小,眉清目秀的臉上慘白無色,汗珠直冒,黑紫的兩唇干枯微裂,兩眼無力的擎著,目光發直,似乎就要一命嗚呼了。
僕從冷淡的臉上沒有一絲變化,漠漠瞥眼男子露出裳裾的左腳,雪白的襪子上有一點嫣紅。
一看,便知是被毒蛇咬了。
他端,在男子手腕上把了把脈,已入毒七分。
「救……命……」男子虛弱的說,聲音極是低,是吃力的用氣呵出來的。
僕從似是沒有听見,起來走回馬車前,低身拱手報︰「少爺,那人中了蛇毒,已入毒七分,半個時辰內得不到解毒,就會身亡。」語氣平常,像是前面中毒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野物。
「把他抬上馬車,給他解毒。」男聲說。
僕從略有遲疑,道︰「這……小人恐防有詐……」
「此次出行乃是秘而不宣,我等又是這般尋常行頭,應該不會招人歹想的。再者,不是說入毒七分了麼?若真如你所顧慮的,他寧用一條性命來搏取靠近,本……我倒是想知道他圖的是什麼。」男聲輕淡說。
「小人以為,還是小心為上……」僕從恭聲道。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是,少爺。」僕從便沒有勸說,低首尊聲應道,轉身走向中毒男子,一把將他托在肩上,撿起地上的簡陋包袱,大踏步走回來,不十分客氣的將他往馬車前板上一放,自個跳坐上車,對車夫道︰「走。」
車夫遂揚起馬鞭,「駕」的吆喝一聲,重又起行。
擠了四人的馬車前端,顯得有些窄逼。
男子意識模糊的委就躺著,兩眼越發的直。坐在車夫另一側的中年僕從利索的從藥箱里拿出一瓶藥粉,灑在男子左腳傷口上,又拿出一顆棕色藥丸,放進他嘴里,灌上水,便由他這樣躺著。
馬車跑得不快也不慢,在杏花落英中從容不迫的前進。車簾子隨著馬車的顛簸飄搖晃動,像娉婷女子婀娜的身姿,間或形成的縫隙侵進縷縷杏花香,也讓車內的人看到了中毒男子的臉龐,臘白而清秀,輕閉的兩眼淡靜清淺,似乎在等著藥力的生效。
無力垂放在車板上的五指略現青紫色,一動不動,卻縴細優美。
隱約間,車內男子似乎嗅到了有別于杏花的一絲絲淡香。
如是走了大約一個時辰,中毒男子臉上漸漸現出些人色,兩唇的紫黑也退了八分。男子輕輕睜開眼,動了動唇,感覺身體好多了。他撐身坐起,虛弱的拱手感激道︰「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公子客氣了,舉手之勞而已。」車內應道。
中毒男子更欠低了身,道︰「如此大恩,豈能不客氣。他日若有機會,必定涌泉相報……」話語猶未了,前面突的一陣馬聲驚嘶,兩馬前腿高揚至半空,馬車前半部被凌空帶起,傾斜向天。
仍處于虛弱的他,無力抵住這突如其來的強力,重心不穩,連滾帶撲的跌進簾內,撞到了車內男子的懷里,額頭不偏不倚觸上了他溫厚的雙唇。
那刻,那一絲淡香便是清晰。莫的,身內滑過一絲熱流,一瞬又逝。
只是須臾,馬蹄落地,馬車恢復了平穩,繼續前行。
驚魂稍定的中毒男子,發現自己正狼狽的趴在救命恩人的胸膛上,而額上一片溫軟,他慌亂的抬眼一瞥,兩臉瞬的酡紅,慌忙逃離他寬大結實的胸膛,有些失措的弓身立于一旁,一時竟也不知說什麼好。
忍不住暗地偷瞄他一眼,氣宇軒昂的臉上眉目清朗,眸光如深潭碧水,卻又蘊著絲許溫文。
想到剛才「吻」了一男子的額頭,始終穩坐如泰山的司城子鸞不覺有些別扭。見車內氣氛有些局促,理了理衣衫,向外問道︰「什麼事?」不慍不火。
「回少爺,從旁竄出了一只兔子,驚了馬。」車夫答。
司城子鸞便沒有說話。看了一眼仍失措臉紅的中毒男子,一時也覺尷尬。便道︰「公子可覺得好些了?」
「好多了,」中毒男子忙拱手道︰「恩人的藥真是靈效。」
「那就好。不知公子要去哪里?若是同道,我們可以載公子一程。」司城子鸞說,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他此時桃花般的臉龐,他還真沒見過長得如此好看的男子。
「不用了,」他說︰「我現在感覺好多了,想必蛇毒已解九分,我可以自己上路了。」
「那我也不勉強公子了,後會有期。」許是之間氣氛確是別扭,司城子鸞便沒有強留。
「後會有期。」
司城子鸞便命車夫停下,讓他下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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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鉛青色的天顯得越發的暗沉了。
馬車在市集前踽踽停下。
中年僕從問︰「少爺,河陵縣到了,看來會有一場暴雨,我們得快點找一間客棧住下。」
「好,你找一間平常的就行,千萬不要招搖。」車內的子鸞說。
「是。」
青萊客棧便是首選。這是一間不大不小的客棧,多是做中小買賣的商人投住。凡是以錢生意的人,就算城府再深,也只是為錢。
一切打點妥當。一身平常衣衫的司城子鸞從馬車里出來,一舉止一抬眸卻是掩不住的卓爾。
就連那僕從,也是有別于那些一身銅臭的商人的。
才入夜,久蓄不發的暴風雨驟然而至,瞬間侵虐了整個河陵縣。
亥初時候,因暴雨的原故,客棧里的客人都回到自己房間休息了。整間客棧安靜得猶如睡著了一樣。
沒有點燈的房間里,司城子鸞透過窗子細細的縫隙看向外面,盡管漆黑一片,但早已習慣黑暗的雙眸掃過滂沱雨簾,舉目方圓,沒有一個人影,「風雨交加,最是有利于掩藏行動,又是人最松于防範的時候。夜隱,你去探一探。」
「是,少爺。」已換一身黑衣、面蒙黑布的青年僕從拱手應。
「記著,不要打草驚蛇。」司城子鸞囑咐道。
「小人知道。」便輕輕打開了半窗,掃了一眼四下,閃身跳了下去,瞬間消失在雨夜中。
司城子鸞關上窗,悠然于床上躺下,閉目假寐。
驀的,一絲細微的有別于雷雨聲的動靜鑽進他的耳朵里。他立馬起來走到窗前,打開一條縫隙,遠遠的,看見一人影向客棧這邊走來。
夾雜著涼意的雨絮擁擠著飛撲進來,打在他臉上清冷清冷的。他雙眸緊鎖那人影,思忖數秒,隨後輕輕關上窗,返回床前坐下,閉目靜待。
數刻。
驀的,他兩眼一睜,只見走廊這邊窗上閃出一個人影,弓著身向他房門躡來。
他倏的幾步上前藏于門後,黑暗中眸光凜然。
門緩緩被推開,人影模了進來。
門後的司城子鸞一下從後扣住人影的脖子,同一瞬,左手從懷里掏出火折子,拋向窗旁的樹燈。
黑暗中,人影似乎一嚇,兩手抓住他前臂,掙扎欲月兌。他一下用力,將人影身一扳,壓向房中的桌上,冷凌道︰「說!什麼人?」
火折子在空中翻轉,不差毫厘擦過燈芯,點燃了火苗,落于地上。
燈苗,點亮了房間,也照清明了人的臉。
「是你?」司城子鸞詫愕道。
「恩……人?」中毒男子看清近在咫尺的臉,猶在驚嚇的神色也一詫,聲音顫抖,不知是嚇的還是因淋了雨全身濕透而冷的。
詫愕過後,司城子鸞雙眸一凜,盯著他濕漉蒼白的臉,肅聲道︰「你為什麼進我房間?」
「我……哈……啾……」咯咯發抖。
他這才發現他全身濕透,身冷如冰。
不知怎的,他竟皺了一下眉頭。
這時,手拿著水壺的店小二走了上來,看見房內情形,臉上一駭,道︰「客官,不是這間,是隔壁這間……」又向子鸞弓身賠禮道︰「不好意思,客官,這位客官弄錯房間了……」
司城子鸞看了一眼店小二,松開中毒男子,被沾濕的前臂衣袖便有一抹淡淡的曾相識的幽香,淡淡笑道︰「公子定是冷糊涂了,連房間也進錯了。」
中毒男子神色抱歉又窘糗,賠禮說︰「對不起……」模樣竟也讓人生憐,哆嗦著撿起掉落在門檻旁的包袱。
他是從下馬車的地方……一路走到這里來的?!那他該淋了多久的雨啊?不覺開口道︰「店小二,待會記得給這位糊涂公子熬一碗姜湯送去,錢算我賬下。」
「是,客官。」店小二笑著應。
「多謝恩人……」中毒男子哆嗦謝過,跟隨店小二去了。
他關上門,遠遠的,大袖朝樹燈一揚,燈苗連撲閃一下的機會也沒有就滅了,只留一縷輕煙在黑暗中婀娜彌散。
窗外的雨勢依舊,沙沙的雨聲蓋掩了黑夜中的微言細動。
然,不知怎的,隔壁房間里的動靜分外分明的響進他耳里。一移步,一動桌,一哈啾……甚至一哆嗦,都那樣清晰的鑽進他耳膜。而,那袖子上沾惹的淡香仿佛便飄盈開來,依依縈繞鼻間……
「啊……」忽的一聲叫喊從隔壁傳來。
他心莫名一緊,急步開門而出,敲響隔壁的門,「公子,怎麼了?」
屋內沒有回應。
「公子?」他又叫了一聲。
依然寂靜。
屋內燈火倒是亮著的,雅黃撲閃的燈光淡淡透出窗外,幽幽引人。見許久還沒有應話,又听屋內一點聲響也沒有,他不禁顧不得禮數,破門而進。隨即,一陣氤氳水氣撲鼻而來。霧氣彌漫間,朦朧可見外廳沒有人,倒听垂于外廳與內室間的紗簾後驚抽了一口氣。
「公子?」他叫著,疑惑的一步步走向紗簾。
「你別過來……」終于響起了中毒男子的聲音。
司城子鸞赫然止住了腳步。
「我……沒事……只是被雷電驚著了……」簾內中毒男子又說,可聲音中分明有著痛苦。
司城子鸞唇角蕩起了笑意,輕笑兩聲,「什麼?公子堂堂男子竟也怕響雷閃電?」
「我……」簾內欲言又止間一陣窸窣掙扎之聲,猶未語盡,隨後又一聲痛苦的叫喊︰「啊……」伴隨著重重的物體落地之聲。
「公子?」司城子鸞一急,大步上前,幾聲叫喚只聞簾內痛苦抽氣的聲息,他忙掀簾而入……
眼前景象,他驚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