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先是處在地勢較高處的人倒下去,接著再到低一點的,最後連最靠近擂台柵欄的人都有倒下去的了。
三成體質弱的人倒下去了,七成體質強的還在勉力支撐。他們倉惶忙亂地尋找著出口,像馬蜂像蟻群那樣一擁而入,可惜……
統共十個隧道口,每一個都早已有黑面黑衣黑靴的暗衛,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持巨刀闊斧大開殺戒,狙殺任何一個意欲出逃的人。
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砍一雙!
可是想逃跑的人何其多,後面的人哪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麼事,驚恐中不斷奮力往前擠去,未免推推搡搡,相互踩踏。
更不會有人在意那些昏過去的人,不待暗衛拔刀,人群自己就踩死了好幾個!
「殺人啊!救命吶!」
「你他_媽_的敢擋老子的路!」
「不擋你你去了也是死,二_逼!」
「求求你們別往前擠了,我不想死嚶嚶嚶……」
「啊啊!救——」
「操_你_媽_逼,還讓不讓人活了,跟你們拼了!」
「你不讓我活,我也不會讓你好過!」
「說得對!你們不讓我們活,我們也不會讓你們好過!大家上啊!」
「……」
「……」
安然坐在貴賓廂中的歐陽常棣地注視著一切,神情淡漠得好像此刻他不是坐在充滿了像熱鍋螞蟻般慌亂暴躁的人群的斗獸場,而是在蘇杭的某個碧水粼粼、清風徐徐、湖光秋色皆好的角亭中;
好像他此刻並沒有高高在上地審判著平日里笑看人_獸相搏、而今哭作困獸之斗的人們,而是听著美嬌娘松抱琵琶、彈撥小曲、淺吟低唱。
他輕叩著臉上的黑蟬面具,不緊不慢地起身,走出暗廂,下至混亂的看台,向最底部的擂台走去。
說來也奇怪,那麼多無頭蒼蠅似的亂跑亂撞的人,竟沒有一個近得了他的身。他的前方,就像有什麼力量從人群的海洋中生生分出一條道來,讓他得以暢通無阻。
一路走來,他听著人們或憤怒或絕望的吶喊,面具下的臉浮現出一個微帶嘲弄的笑容。
真是可笑。
他們整日用手中的賭注和籌碼審判著奴隸的性命,今日他歐陽常棣只是用手中的力量反過來對他們進行一次審判罷了。
弱,是一種罪嗎?
如果不是,為何這些人要將自己全部的惡意,釋放到比自己更弱勢的人身上呢?
如果強者可以隨意支配弱者,那麼他為何不能隨意對這些人生殺予奪呢?
再說,他們就真的比擂台上的斗獸者要強大麼?當年十二歲的他,都比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要強大。
既然想不通,那麼,不妨一試,一試便知。
他從未斷絕這些人的生路,他對黑衣人們的命令是,若有人能在他們手下走出十招,便放過其自行逃命不理。
現在看來,竟無甚多人能達到這個條件。
不過那又如何?
即使此役手染近千之眾的鮮血,他的心也不會有絲毫動搖。
嘗有德高老者問道,此乃殺業也,概不悔焉?
他答,議不反顧,計不旋踵。
老者又道,一次殺業,須多劫多生,加利復倍方得償還,莫使悔無所及乎!
他答,無妨,吾往矣,雖九死而不悔。
老者嘆息道,殺業最礙往生,乃最惡之惡業,蓋殺業之報,無得而逃,有遲有速而已,當使莫忘。
吾不敢或忘也。
歐陽常棣負手站在擂台上,擂台上的三只獒犬早已沖破柵欄,在人群中四處肆虐。
他踱至那個慘被獒犬活活分尸的毀容女人頭顱旁,既不悲又不憫地感慨著。
昭幸啊昭幸,你貴為堂堂大顯王朝長公主,也有今天?
如今,我四年地底暗無天日之恨之怨已消,然則此仇猶未完也。
又真之死,此恨何解?
孫家滿門十三口性命,此恨何解?
他搖頭失笑,心想,要是那德高老者現在在這里,必定要對自己說教——
——教人殺生,重于自殺也。知而故犯,陰懷愚惡,趣手害生,無有慈心,欺罔三尊,負于自然神,傷生杌命,其罪莫大。萬望汝能三思而後行!
然後他必定還是那句回答︰議不反顧,計不旋踵,固執到底。
「主上,全部的人已救出,烏雅騅副壇主已派人著手安排他們日後在分壇的訓練,您特別吩咐的這個小孩也已帶到。」
右護法黃鶯右膝著地恭敬地報告。
歐陽常棣轉過身,看向那個瘦小的女孩。
她面黃肌瘦,頭發黏膩,衣裳破爛,上面還粘著蒼山狼的鮮血,唯有一雙眼楮,沉靜明亮中透著渴望。
「想離開這里麼?」
「想!」
「想跟我走麼?」
「想!!」
「想變得更強麼?」
「想!!!」
歐陽常棣摘下了黑蟬面具,捏在手里把玩,他打量著強自壓抑著激動的女孩,嘴角露出一絲真正的微笑,道︰
「你知道為何我要幫你?」
然後不等女孩回答,他就自顧自地說道︰
「我從不幫不自助的人,我從不救不自救的人。你若想死,我連送你一程的功夫都吝惜;你若想活,我便給你這個機會。你以後跟著右護法,一應訓練要求、生活用度,與旁人一致。我沒興趣知道你過去的名字,你既加入我教,我便賜名與你。」
「涓涓小溪必成大海,今後,汝名為常溪。」
女孩很有眼色地學著右護法黃鶯做出右膝著地的姿勢,躬身謝恩︰「常溪見過主上!」
歐陽常棣剛想作長輩狀點頭,卻聞听擂台下一聲怒吼︰「果然是你!歐陽狗賊!」
他回頭一看,原來是上次那個在火燒折柳居時找他麻煩的人。
右護法黃鶯憤怒地站起身,毫不示弱地回喝道︰「你說什麼?真是放肆!」
「我說什麼?」那人冷笑一聲,「倒是看看你們在做什麼?屠殺場中千人!你們喪心病狂!滅絕人性!殘暴已極!你們如此的十惡不赦,待入得地獄,上刀山下油鍋也無法贖清過錯!」
「快住口!」又是一聲嬌斥,從人群中傳出,那女子奮力從擁擠的人潮中月兌身,艱難地去到那個男子身邊,扯著他的手臂急道︰「快走呀,別在這里找他們的麻煩,你是嫌命長麼!」
這一男一女自然是衛琳瑯和趙向天。
……
二刻鐘前。
趙向天看見有人接二連三地倒地,迅速地反應過來,道︰「琳瑯,不好,有迷煙!」
衛琳瑯反應也快,立刻打開自己隨身攜帶的包裹,翻出迷藥的解藥——她既然帶了毒藥和迷藥,那麼自然也帶了相應的解藥。
「這里有藥,快吃!雖然未必是那迷煙對應的解藥,但也聊勝于無了。」
她利落地將藥丸從瓷瓶中倒出,遞了一顆給趙向天。
趙向天一把將藥丸吞進嘴里,然後震驚地道︰「這個斗獸場可是數十丈見方的,能使這麼多人暈倒,要多少迷煙!這絕不是臨時起意,而是一場有計劃有預謀的鴻門宴!」
「你在激動個什麼勁兒啊!還不快離開這里!」衛琳瑯怒其不知情識趣,「你到底長沒長眼楮,單看這迷藥的量,這種人是我們可以為敵的嗎?」
趙向天愣了一下,接著堅定道︰「琳瑯,你之前說得沒錯,我的確是虛偽……所以現在,就是我該做些什麼的時候了。」
「你、你讓我說你什麼好……」衛琳瑯沒想到自己說的話竟為自己挖了坑,她有些目瞪口呆,「我的意思不是……可是,現在……」
趙向天打斷她的話,堅持道︰
「迷煙一定只是一個開始,等會兒他們就會有更進一步的行動了。我跟你說過,我是追查那日的殺人縱火犯而來到這里的,我不能就這樣放過他們。要是所有人都昏倒了,那就任他們魚肉了,所以我要去找迷煙的源頭,這樣可以暫緩一下趨勢。你自己先離開吧,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沒法像你父母和大哥交代。」
「你知不知道你對上的是誰啊?!」衛琳瑯再也沒法憋住了,干脆和盤托出,道︰「那是新一任的魔教教主歐陽常棣!魔教教主,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我不想知道它意味著什麼,這里的事和你無關,快點回去吧。」
話畢,他就轉身離開了,一點不拖泥帶水。
「我……好你!誰想管你似的。」
衛琳瑯氣得不行,也賭氣自己走掉了。
誰知她剛艱艱難難地走到來時的隧道口,就被一位一身黑的殺神給嚇回來了。
算了,她還是找找其他出口吧,除非避無可避,不然她可不想跟這種高手硬踫硬。
在斗獸場中探查了一圈後,衛琳瑯欲哭無淚地發現,她現在就陷入了和場上的所有人一樣的無路可退的境地。
她翻弄著手中的短匕,並不認為它可以削鐵如泥,與黑衣人的巨刀闊斧相抗衡。
正煩惱間,四下顧盼的衛琳瑯的眼角忽然捕捉到一片月白衣角。
她心中一動,向上看去,發現有三個人正逆著人潮的方向,反朝上一層的包廂小步奔去。
領頭的那個人並不認識,但衛琳瑯一眼就看出了跟在後面的兩個人分別是昭英和衛義禮。
果然是永遠白衣的衛義禮。
他們反其道而行,莫非是那里有逃生密道?!
她當機立斷撥開四處亂跑亂竄的人群,追蹤他們而去。
……
趙向天這邊並不是沒有斬獲,他發現了迷煙的源頭,卻無可奈何——迷煙是由通風口吹入的,而且是每一個通風口都有。
斗獸場只有十條隧道可供人出入,這十條隧道通向中京城的各個地方,平時都是關上的,那麼就需要另外的通風口保證地底的空氣暢通,這種碗大的通風口,總共有數百個。
他只好放棄掐滅源頭的打算,從後場回到看台,卻驚見始作俑者正大搖大擺地站在全場最中心的擂台上,臉上絲毫沒有羞愧或是動容。
他忍不住上前質問,莫非這些魔教中人,當真是沒有心的?!
卻沒想到,他的話被衛琳瑯喝止了,他驚怒交加道︰「你為何還不走?!」
衛琳瑯氣悶,本想跟他好好講講理,一轉頭看見面無表情但十有八_九已經心生不快的歐陽常棣,就立馬放棄了這個念頭。
現在可不是講理的時候。
衛琳瑯突然大驚失色地指著歐陽常棣的方向,失聲尖叫道︰「你怎麼能——」
趙向天迅速回頭像歐陽常棣看去,卻不防衛琳瑯在後用手刀使出十成十力氣偷襲,他悶哼一聲倒地,他是防天防地防誰也沒防衛琳瑯!
衛琳瑯已經不是第一次攙扶昏倒的趙向天了,她熟門熟路地架著他的手臂,半拖伴攙。
歐陽常棣倒是很有耐心地看著衛琳瑯的表演,還興味地問道︰「這是你第二次壞了他的好事,你不怕他醒來責怪你?這也是你們第二次攙和我的好事,你不怕我一怒之下殺了你們?」
衛琳瑯面對著教主的目光,感到壓力很大。
她看著歐陽常棣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道︰
「只因他是我的兄弟,雖無血緣,但有情誼!我不救他,誰救他?只要他能活下來,不管他想要做什麼,都有希望,毫無意義的死去,其輕有若鴻毛。他若責怪,我願盡皆承擔。」
她頓了頓,懸著一顆心道︰「我們之前多有冒犯,還請海涵。至于我倆這區區性命,想您也是不甚在意的吧?」
說著,抬眼偷覷著歐陽常棣。
歐陽常棣听此一番話,再看衛琳瑯對趙向天的百般維護,若有所感。
他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揮了揮手,只警告道︰「不要再有第三次。我雖不屑于你們那些微性命,但我不會容許有人三番兩次地在我面前小丑跳梁。你,幫他記住這句話。」
說完,他也不管衛琳瑯作何表示有何動作,徑自轉身走開,並吩咐道︰「黃鶯,進入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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