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六,大雪。
這一場雪從昨日後半夜開始飄落,短短的幾個時辰,已然將南越的帝都鳳京城妝點的如同冰雪中的世界,放眼望去,只見天地之間觸目皆是一片銀白,仿佛一夜之間盛開的千萬樹雪色梨花,好不綺麗。
清晨時,雪停了半晌,卻又在晌午時分再次飄揚墜落,紛紛揚揚,如鵝毛,如雪片。
然而,即使天是如此的冷,大街上卻依然是熙熙攘攘人頭攢動,靠近城樓的街道旁,圍滿了人群,放眼望去,有無數的士兵手執長槍正在維持著秩序。而那兩旁視野極好的酒樓軒窗,更是早早便被高價預定,所有的人都只為一睹今日這百年難遇的「雙王凱旋」的奇景盛況。
隨著時辰接近晌午,人們愈發激動起來。今日,似乎整座鳳京城的熱情都被點燃了。
此刻,鳳京城內最奢華的春波樓上,墨色衣衫的清瘦少年正懶懶地趴在雅間的雕花闌干上,春水似的眼眸似是含著一層煙霧,淼淼落在了遠方,落在了那黑壓壓踏雪而來的鐵甲錚然的士兵身上。
「來了!來了!」遠處有森然整齊的腳步聲響起,樓下的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陣陣歡呼。
江暖心慵懶地勾了勾唇,眼神中掠過一絲冷厲,她當然知道這來的是誰,她更是知道,今日鳳京城之所以會如此熱鬧,那是因為南越近日連打了好幾場勝仗。先是三皇子獨孤睿平定了南方藩王動亂,收回領土,生擒秦王以及一眾黨羽;再便是一直鎮守北疆的五皇子獨孤澈將北漠早年侵吞南越的城池全部收回,並攻進北漠境內三百里,直取北漠帝都上京城,逼得北漠皇帝北逃避難,且親手斬殺北漠第一勇士金呼烈于劍下。
兩位殿下取得如此功勛凱旋歸來,南越全朝轟動,皇帝自然龍顏大悅,今日便命了太子率百官親自迎接。
而江暖心此時之所以冒著寒風大雪在這看了這麼久,其一,她確實是好奇這古代將士凱旋的盛況,其二嘛,她也想來瞧瞧,她那名義上的未婚夫究竟是何模樣,多年不見,他是否還是這具身體本尊原來記憶里的那般如玉溫潤?
「小姐!小姐!來了!快看啦!姑爺在那!」隨身侍女連翹在一旁已經興奮地滿面紅光,手舞足蹈指著不遠處某一點,「姑爺!是姑爺!」
不待連翹興奮完,茯苓已是一巴掌拍在了她腦門上,低聲喝斥,「小聲點!別給人听見了,無端又傳些閑話!」
江暖心剛想稱贊茯苓幾句,就見大軍已然步至春波樓下,而方才還穩重的茯苓卻已經捧著心口,兩只眼楮里直往外冒心心,一邊還伸手來揪江暖心的衣袖,小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小姐,姑爺好帥!好帥好帥!」那模樣完全和方才的鎮定判若兩人。
江暖心額上瞬間滑下一排黑線,她一把扯出衣袖,白了兩人一眼,心中暗罵︰兩個花痴!
不過她卻也是再忍不住好奇往下看去,那一剎那,她只見一隊隊身著黑色鐵甲的兵士之中,當前兩匹駿馬踏步而來,其上有兩名同樣高大英偉的男子,巋然的銀色盔甲,映著白雪,泛著森然的冷光,令那高居于馬上的二人宛若戰神再世。
此刻,那兩人正各自轉首向兩邊百姓致意,江暖心努力從記憶里搜尋著,當她目光落在面朝她的那名男子身上,黛眉頓時一蹙,也許是這具身體的本尊執念太深,雖然已經穿越過來五年,卻一次都未見過三皇子獨孤睿的江暖心,竟然一眼就認出他來!
果然是和本尊記憶里那般如斯俊美啊!也確實不負「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美名,尤其是,如今他一身盔甲,更是淡了溫文,平添了幾許英偉之氣。
這分明就是全天下女兒家夢中的情郎嘛,恐怕全南越的女子擠破頭都想嫁得這樣的郎君,難怪本尊竟然會迷他迷成那樣!
不過,也正因為本尊太過于迷戀當初已然享譽天下的三皇子,而愚鈍如她,也深知自己母親早亡,府中繼母獨大,肯定是不會給她尋好親事的,父親又是從來對她不管不問,所以後來,她便死皮賴臉磨得唯一疼她的外祖父擎北老侯爺抹下老臉以功勛為碼,去求得了皇帝賜婚她與三皇子。
可是,本尊雖然得償所願,卻也落得個被天下人恥笑,被三皇子厭棄的下場。六年前,擎北老侯爺去世後,本尊不知為何會一夕之間失足落水,從此命喪黃泉,最終也沒命享受她那拼命爭取來的婚姻,倒是她這個異世來的孤魂莫名佔據了這具軀體,如今竟是要替本尊完成心願,嫁給這人人稱頌的三皇子了。
然而,她真的要嫁嗎?
江暖心垂眸望著正下方男子英俊的面龐,秀美的眉峰卻是慢慢鎖緊,眉心里,攏起了幾縷若有所思的皺痕,唇角微抿,春水般的眼眸中似有暗光閃爍。
連翹與茯苓見江暖心一臉沉思,根本不見任何往日那樣見了獨孤睿的狂喜神態,不由有些莫名疑惑,「小姐,你看到姑爺不高興嗎?」
江暖心居高臨下望著人群中那道卓然的身影,聞听此言,喉中不由發出一聲嘲諷的冷笑。
高興?她為什麼要高興?她可是一個徹徹底底的21世紀新新女性,如今卻要嫁給一個自己根本就不了解的男人,而且她听說三皇子府里早已有了侍妾三名,即使她也明白這古代稍微有些身份的男子都是妻妾成群,獨孤睿這樣高貴身份的皇子至今只有三名侍妾已經是很少見了,但她還是不能接受要和別的女子共侍一夫這樣的事實,即使她將要嫁的男子有多優秀,她有多受旁人嫉妒,她也無法接受!
此時的江暖心黑水銀似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已經在心里悄悄盤算開了,那漂亮的唇線忽地翹起,她心中已經有了打算。
然而江暖心兀自想得入神,卻沒注意旁邊雅座里那些姑娘們的尖叫聲竟是引得獨孤睿和獨孤澈同時抬首朝樓上看來。
雪色中,江暖心只覺有兩道同樣出色的絕世容光剎那落入眼簾,竟是晃得她雙目一陣暈眩,尤其是其中的一道目光銳利似刀鋒,像是挾著九萬里長空徹骨的寒風襲來,仿佛那剛剛出鞘的神兵利器,華光天成,竟然令她的心跳猛地一窒,霎時有一股莫名驚異的感覺躥過心尖,令她整個人都有一種瞬間麻木僵硬的感覺。
是什麼人?竟然有如此冰冷鋒利的眼神?!
那一刻,江暖心猛地下意識站起身來,素手緊緊抓住闌干,她凝眉,垂眸剛想仔細去看究竟是誰人,此時卻突然有一陣狂風襲來,風過處,立即卷起了片片雪花,夾著屋檐上的雪沫,紛紛朝著江暖心面上打來,江暖心下意識揮袖去擋,可是,也就是她這一揮袖遮擋的瞬間,方才那兩道華美榮光卻俱已消失不見,那道鋒銳的目光亦是同時淡去。
再次垂眸,江暖心緊縮的墨色瞳孔里,只留下遠處兩道同樣高大昂藏的寬闊背影。
此刻,風雪依舊,春波樓下,大軍已然遠去,哄然的人群依然久久不散,江暖心望著那兩道高居馬上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眼底倏地閃過精光湛湛,心中不由暗忖,這個人的眼神還真是霸道冷冽,竟然連她都被震住了!卻不知道,到底是獨孤睿還是獨孤澈呢!
連翹與茯苓難掩興奮,仍然還扒著欄桿看著遠方,嘰嘰喳喳討論著,根本就沒發現江暖心的異常。「小姐,左邊那個就是三皇子呀!你看清楚沒有?天啦!他真是太俊了!」連翹抱著拳頭感嘆。
「是麼?」江暖心撇撇唇,似乎對這個話題並不感興趣,掩去眸底沉思,她抬頭望了望天色,伸手去拂發上的落雪,眯了眼眸,狀似隨口問道,「方才與三皇子一起的那位就是五皇子?」
「是呀!小姐。」連翹與茯苓回道,茯苓心細,見江暖心沉默不語,不由小心問道,「小姐,五皇子有什麼不對嗎?」
江暖心也不回答,突地將一塊令牌拋給茯苓,眼眸眯了眯,「去暗門找小薰,告訴她,我要獨孤澈所有的資料!」
說罷,不待兩人反應,江暖心已經轉身朝一旁的密室走去。
會有那般凌厲眼神的男子肯定不是一般人,江暖心想起這次回來前那死老道士的囑咐,眸光不由沉了沉。
茯苓和連翹二人都是打小服侍江暖心的,也最是清楚自家小姐對三皇子獨孤睿的心思,雖然從五年前小姐莫名落水後,就像是變了個人一般,整個人都變得清冷,不再跟著三皇子後面追,國公爺將小姐送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別莊,對外宣稱要她好好靜養,其實是不讓她再見三皇子,也就是變相的幽禁,小姐她竟然也不吵不鬧,而且在這期間小姐對三皇子也是絕口不提,像是根本就沒這個人存在一般,三皇子多次拖延婚期,她也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不像以前那樣傷心欲絕。
前些日子國公爺終于來信,通知小姐回京完婚,小姐也並沒有多高興,這一路是游山玩水,其實三天前就到了鳳京城,卻故意拖延,非要等今日大軍進城後才回府,她們原以為小姐是要親眼看著三皇子凱旋歸來,怎麼突然又要她們去查五皇子了?
唉,小姐這些年變化實在是太大了,大到著實令她們看不透。
茯苓與連翹兩人不由面面相覷,她們腦中突地蹦出一個念頭︰難道——小姐她,又看上五皇子了?
兩人這麼一想,再結合自家小姐這幾年來的特立獨行,以及那些驚心動魄的大膽言論,不由大驚失色,頓時朝密室方向撲去,恰好見江暖心出來,待到二婢一見到自家小姐那副尊榮,霎時驚得張大了嘴巴,當場將想問的話全部忘光光了。
江暖心走過去,順手將二婢的下巴闔上,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指著自己的臉,很是得意地笑道,「我易容的怎麼樣?這臉是不是和以前一樣?一點也看不出來吧?」
「可是小姐——」茯苓和連翹望著急,還想要勸說。
「好了!」江暖心揮了揮爪子,不由分說打斷二婢,一對春水般的眼眸中精光閃閃,她當然知道茯苓和連翹想說什麼,也深知這兩個丫頭的無敵穿牆聲波的功力,于是繼續搬出她那便宜娘親的遺言來,「難道母親大人的話你們又忘了?」
此話一出,二婢果然住口,因為鎮國公夫人白樺當年的確是要小姐隱藏容貌的。
「再說了,江湖中大名鼎鼎的風華公子,多少人擠破頭散盡千金都見不到一面,本姑娘的真容又豈是那般宵小可以覷見的?」江暖心眨眨眼,很是傲慢地昂起頭來,一臉古靈精怪地托了托腰,在二婢哀怨的目光下,率先走了出去。
「小姐!」連翹跺腳,還想說些什麼。
「此事休得再提!」江暖心打了個響指,已經走到了門外,「comeon!Let-sbackhome!」
這幾年,連翹與茯苓對于江暖心時不時冒出的「鷹語」早已見怪不怪,不過,正因為兩人落在了後面,所以兩人都沒發現,此時的江暖心那微微翹起的唇角邊正掛著一抹無比奸詐的弧度。
通常她一出現這種笑容,那就表示,似乎有人要遭殃了。
江暖心突然無比期待,當她那個便宜爹、陰毒繼母還有假臉妹妹看到她如今的模樣,會是什麼反應。
應該——會非常開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