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山野之間徐起了青灰色的裊裊炊煙——青色的大山仿若一頭酣睡的豺狼,越是寂寥越讓人感到煩躁不安。
「娘,我餓了。」一個估模十一二歲的小女娃從山間茅草屋中走出來,揉著惺忪的睡眼,粉bai粉白的小臉蛋隱約間已經有了沉魚落雁的貌美輪廓。
正在喂雞的美婦人寵溺地笑笑︰「三荷乖,緘兒起來了沒?」
三荷打了個哈欠,懶懶道︰「那頭死豬,現在肯定睡得很沉!」
說話間,一清秀少年進了院子滿頭大汗。
美婦人抿嘴而笑︰「緘兒,又去練功了?快,洗把臉吃飯吧!」
少年乖巧地應了一聲︰「嗯!」然後沖三荷做了個鬼臉,跑開。
三荷也沒了睡意,緊追著少年就欲伸手打他。頓時,孩童的笑聲沖蕩在整個山野之間。
天,還是青灰色的,死氣沉沉。
「豬豬,總有一天我一定會離開這里,我要到楚國去!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到楚國去!」三荷信誓旦旦。
坐在門梁上的少年有些傷感,嘟囔著︰「要我說多少次,不準叫我豬,你才是豬…還有,那個楚國就那麼好麼,越國也很好啊。你為什麼非要到楚國去…」
三荷看向夢寐的遠方,憧憬道︰「你不懂的,楚國的太陽都比我們這里美一萬倍!楚國的太陽,耀眼溫暖,楚國有很多很多很漂亮的花,還有漂亮舒服的綢緞,楚國的人們不用每天打獵,可以種菜,種好多好多各種各樣的菜,楚國還有香噴噴的米飯吃,楚國……我一定要到楚國去!一定!」
楚國的太陽…嗎…
少年順著三荷的目光看去,越國的太陽是沒有溫度的,像個單純照明的工具,連色彩都是灰敗的,像越國的人民一樣,死氣沉沉毫無活力,活著僅僅只是單純的為了活著。
這里,三荷看不到任何希望。
她本就是半個楚國人,只不過當年身為楚國人的母親為了追隨自己的愛情來到了越國。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父親都已經死去那麼多年了,三荷不明白,母親為什麼還執意要守在這個貧瘠的地方。
「啊!」
「小心!」
少年看著遠方看的太過專心,一不留神腳底一滑,從門梁上摔了下來。三荷眼疾手快,慌忙伸出雙手接住了掉下來的少年。待屋里正在做手工活的美婦人出來之後,只看到兩個疊在一起努力要爬起來的小孩。
從那麼高的門梁上摔下來,少年毫發無損,反倒是三荷,雙臂骨折,服了一個多月的藥草,還是留下了後遺癥。三荷雙臂的靈活度永遠比不上正常人了。
「所以我才這麼討厭越國,討厭與越國有關的所有東西!如果是在楚國,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麼,怎麼會留下什麼後遺癥…怎麼會…」
看著三荷淚眼汪汪的模樣,少年在心里默默發誓,他一定會努力幫三荷實現她所有的願望,傾其所有,他也要讓她活的快樂。
「就這麼約定了!」少年默默伸出小拇指,對著三荷緊閉的大門,幻想三荷就站在自己對面也對她伸出了小拇指。
約定了!
少年是那司拉赫氏的棄子,那司拉赫緘,人如其名,少年的緘默一直令三荷抓狂不已。
那司拉赫緘︰
從出生起,我就知道我與別的兄弟姐妹不一樣。我的飯量是同齡人的數倍,身子卻是眾多兄弟中最單薄的。一個簡單的招式,最笨的兄弟也只要一刻鐘就學會了,我卻學了兩天兩夜都學不會。即使再勤奮,也只是大家的一個笑柄而已。天分就在那里,不管多努力,沒天分就是沒天分,這一輩子你就只能老老實實地地當個笨蛋,當個笑柄!
後來,我終于明白,那司拉赫這麼大一個家族為什麼會出現我這麼蠢鈍的人。我不過是父親一夜風流之後不小心誕生的一個骯髒令人嫌惡的生命。母親百般祈求,那司拉赫才勉強收下了我。
我算什麼,一個令人作嘔的存在?一個草芥般低賤下作的存在!
到最後仍免不了被當做棄子,作為與曲麒氏交好的「見面禮」送往曲麒家。若不是半路遭到凶獸襲擊,被三荷的父親引叔叔所救,怕是直到現在我仍在曲麒家當著傀儡。
厭惡自己,厭惡世界。這世間骯髒的讓人作嘔。
可是引叔叔不一樣!引叔叔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教我練功,也不嫌棄我笨拙,一個招式教百遍千遍,直到我學會為止。
「我們的緘兒真的是個非常勤奮的孩子呢!」
「我們的緘兒又長高了!」
「我們的緘兒真厲害!以後可以和叔叔一起撐起這個家了呢!」
…………
引叔叔拍著我的頭,彎著腰,目光欣慰。那種眼神,好像我就是這世間最珍貴的寶物,我就是他的驕傲就是他的自豪!越國的太陽沒有溫度,我卻覺得那天的陽光暖的不像話,暖暖的,一直暖到我的內心深處。
三荷出生在一個陰雨測測的日子,怕三荷和雪姨受寒,我和引叔叔不停地劈柴生火。
她真小啊!臉還沒巴掌大,頭發也好少,稀稀疏疏的,小胳膊小手,軟軟的,簡直就是一團小肉團子,脆弱的好像連一只小蟲子都能傷害到她。
「我們緘兒當哥哥啦,以後要保護好妹妹啊!」引叔叔開心地笑著,拍著我的頭。
當哥哥了,像我這麼笨的哥哥,她是妹妹麼?
妹…妹…
引叔叔是在三荷一個月大的時候外出打獵被凶獸襲擊死亡的。在我還沒有完全適應哥哥這個身份的時候,引叔叔就這麼倉促地離開了我。
如果不是我出去找他,親眼看到他被凶獸啃食之後的殘骸,我甚至不敢相信引叔叔真的不在了。那血肉模糊的場景,我只能從他的服飾和他不離身的大刀上看出,那是我的引叔叔。
要好好保護妹妹。
引叔叔留給我最深重的責任。
三荷真是個漂亮的孩子,我從很早就知道。她會把同一件衣服穿出不同的樣子來,盡管我們生活的山野幾乎沒有人問津。她會拽著我跑很遠很遠的路只為了采一兩朵干癟癟的花。她是個那麼漂亮又喜歡追求漂亮東西的孩子。
因為雪姨的關系,她一直很向往楚國。
而我,我熱愛這片山野,這是引叔叔生活的地方,我離不開這里。盡管這里貧瘠,盡管這里疾苦。
「約定了!」
當我從門梁上摔下來被三荷接住的那一刻起,我就告訴自己,就是這個女子了,就算我死,也斷不能讓她受一絲委屈!她明明就是個妹妹,她明明還比我小兩三個頭,她分明可以不去接我的,就算她不接我也沒有人會怪她。
當我看著她哭著說她討厭越國,討厭與越國有關的所有東西時,我對自己說,你要帶她離開這里,如果這是她的願望的話,你必須帶她離開這里!
到楚國的路途艱難險阻,我們通通克服了,歹徒、凶獸、暴雨、狂風、饑渴,我們通通克服了。
我一直以為楚國會是美好的開始……
三荷︰
我憎恨越國,非常憎恨。
那司拉赫緘,我一出生就認識這麼個人,娘一直逼著我讓我喊他哥哥。我才不干呢,這麼少言寡語只會扮鬼臉氣我的哥哥,我才不要!而且我是沒有姓氏的。
在越國,只有貴族大家才有姓氏,草民凡人是沒資格擁有姓氏的。我一直都不知道,我們家怎麼會有這麼尊貴的親戚。爹在我出生沒多久就去世了,娘又一直不許我問有關那司拉赫緘的身世。所以,這個所謂的哥哥我其實一直都不夠了解,我只管叫他豬豬,誰讓他那麼笨。
與其說是哥哥,豬豬更像是我的玩伴,他是我非常珍視的玩伴。
我知道他一直對他從門梁上摔下來這件事始終不能釋懷,他總覺得這是他的過錯,他總是喜歡背負他根本不需要背負的責任。
是我要接住他的,我這麼可能會看著他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而袖手旁觀?換做是他,他也一定會伸出雙臂接住我。既然大家的選擇都是一樣的,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麼愧疚。
那次受傷之後,我們喜歡上了玩一種游戲。如果他看不見我,只要我學動物叫,不管是什麼動物,他都會跑來救我。如果我握住自己的左手手腕,那個意思就是︰救我,拼上你的性命救我。
我當時覺得特別可笑,我說︰「豬豬,你傻啊,如果你拼了性命卻救不了我,那我們損失的可是兩條命。倒不如你逃跑,至少我們還能賺回一條命。」
緘沉默了一會兒,沉著臉︰「也許會有那個時候,你無論如何也放不下這世間。而我,我早已放下了,死亡對我而言並不可怕。」
所謂的生無可戀麼?
排除萬難,我終于到了我夢寐的楚國。
一如我想象中的樣子,繁華熱鬧。暖暖的太陽,漂亮的花朵,好看舒適的綢緞,香噴噴的米飯,好吃的蔬菜,還有,那個讓我願意舍棄生命守護的男子。
我至死都不能忘記,他素衣素帶策馬奔騰的模樣,那樣灑月兌,風華絕代。那一瞬,楚國的陽光暖柔的仿佛一層薄紗,浮在他身上,迎著光,美得讓人不忍眨眼。這男子美得過分。
對美好的東西我向來沒有抵抗力。
處心積慮,我努力在他身邊打著轉。
終于,在一個秋雨測測的日子,他突然問我︰「扮男人好玩嗎?」。
我語塞。
他忽然笑了,笑容溫存︰「扮了這麼久的男人會不會不記得怎麼當女子?」
「你……你知道我……」
他笑著指指自己的腦袋,表情不乏可愛︰「我最大的特點就是過目不忘。」
「嗯…嗯…」
「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祁陽。」他笑起來的樣子真的非常非常好看,眉毛翩飛,眸子閃亮,玉樹臨風勝潘安。
祁陽。
這個楚國的太陽,我窮其一生追隨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