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杰早上有個庭要開，顏苓看他抱著蕙蘭離開辦公室，可不會忽略他眉眼的不舍。
她從牆角書櫃下面的抽屜取出黑色大皮袋，將卷宗裝了進去。下午一點多的飛機，她現在得回去準備一下。
顏苓吃力提著大皮袋，穿過大堂，與行政後勤芳芳、會計劉嬸、出納陳阿姨以及正在復印材料的實習生一一道別。
她站在電梯旁等電梯，電梯門打開的時候，孟巍從里面走出來。
孟巍滿面春風，看來美人與公子的佳話正在完美上演。
「顏律師，你今天是不是要去北陽？」
「當然，我走了。」
顏苓拖著大皮袋閃進電梯，希望電梯門趕緊關上。
眼看電梯門就要合上，孟巍伸手擋住，「這得出差幾天吧，我還沒和你好好道別呢。」
「你說笑了，這又不是生離死別，咱們說個拜拜就足矣。」她抬手看了看表，眉頭輕蹙，「時間也不早了，我還要回去準備準備。」
「謝謝你的禮物，我很滿意。」
孟巍放下手，似笑非笑的神情隨著電梯門合上而消失。
他什麼意思？
不過顏苓也沒精力去深思他話里的意思，她很快就要回到那個熟悉的地方，那個讓她逃了五年的地方。她盯著電梯數字的變化，心里下定決心，要做那魯迅先生筆下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真是淋灕的鮮血。
從莆陽到北陽坐飛機要近五個小時，林永青和顏苓到達北陽首都國際機場時已經是六點半左右。他們進入寬敞明亮的二號航站樓，剛到出口處，在界外等候的莆陽新日醫療器械有限公司法人代表也是公司總經理李富國熱情迎上來，他身後跟著兩個年輕人。李富國四十出頭，發頂有點半禿，個子矮小，腆著個大肚腩，典型的莆陽暴發戶打扮，脖子、手指戴著粗大金項鏈、金戒指。他操著一口濃重莆陽口音的普通話，邊說，「林大律師，辛苦了，辛苦了」邊與林永青握手。身後兩個年輕人接過林永青、顏苓手中的行李，先一步走出去放到車上。
他們一共開了兩輛車過來，一輛是普通的大眾轎車，一輛是炫富的寶馬。李富國坐上寶馬駕駛座，林永青坐在副駕駛座上，顏苓坐在後面一排的車位。李富國一邊開車一邊與林永青交談，寒暄了幾句，就迅速切入主題，討論明天的庭審。
這樣的場景肯定出現過無數次，李國富情緒激動的問最關心的問題，林永青有條不紊的回答。
「五千萬我是用三分的利息向五十多個人募集湊齊的，這里面有我的親戚、好友，也有親戚好友介紹的人。當初說好我用九分的利息將五千萬貸給長信公司，結果他媽的背信棄義，中標後自己賺了一大筆就賴賬不還。永青，你算算五千萬，六分利息的差價，我少賺了多少！現在他媽的就給還本金，我不掙錢不說，那三分錢的借款利息，我找誰要去！」李國富狠狠拍了下方向盤，用莆陽方言說了幾句。
顏苓猜那一定是罵人的話。
「我們外地人在本地打官司肯定會吃點虧。」林永青同仇敵愾，「也不知道暗地里有沒有走關系。不過，我們也爭取到了高院再審的機會，這次一定要把握好。」
顏苓有一句沒一句听著他們的談話，目光看向窗外。窗外華燈初上，車水馬龍。寶馬車開過復雜的立交橋，開過安青門廣場，開過dh購物廣場，進入一條陌生的大道。五年沒回來，這座歷史沉澱厚重又洋溢時代氣息的大都市，開始變得陌生，但一如既往帶有古樸的滄桑與年輕朝氣的獨特矛盾氣質。
北陽市大概有600平方公里，市轄14個區，兩個縣，相應設置16個基層法院，兩個第一、第二中級法院，一個高級法院，當然還有全國最高法院。
李富民安排林永青、顏苓在一家名富香的四星級大酒店住宿，顏苓將裝著卷宗的袋子放到林永青房間，然後朝樓下自己的房間奔去。她洗了個澡，躺在床上，打開上飛機到現在都在關機的手機。剛開機，林永青的電弧就打過來，吩咐一起去吃飯。掛了電話，看到有幾條信息。打開，都是衛杰發的，顏苓回了一條︰一切安好。
因為第二天要開庭，晚餐並沒有花費很長的時間，李富民連連囑咐要多休息，養好精力，打好明天的硬仗。
法律明確規定公司之間的借貸關系是非法無效的，憑著這條法律一、二審未支持九分利息，只歸還本金的判決也不能說是錯誤。但是法律也有任何人不能從非法行為獲利的原則，長信建築公司卻明顯從中獲取了利益。這樣的案件在法律上具有模糊性，法官自由裁量權大，可供律師發揮的空間也多。
顏苓回到酒店房間，隨手打開平板電視，嘈雜的聲音沖淡了一些屋子的空曠和死靜，走到與陽台相接的玻璃門處站立，拉開門，半只腳跨出，抬頭無意中看到天空半圓的月亮，又收回腳，雙手用力關上玻璃門。她閉上雙目，面色清冷蒼白，背靠在門上許久，才轉身拉上窗簾，隔絕了外面皎潔的月光。
這時，放在桌面上的手機開始嗡嗡振動。
顏苓走過去拿起手機，原來以為是衛杰打的，但屏幕上顯示是未知電話。
「喂，你好。」
那邊急切切斷了電話。
她皺起眉頭，想起上一次莫名其妙的電話，一樣是奇怪的未知電話顯示。
手中的電話又開始振動，這次是衛杰。
「小苓。」
他的聲音很溫暖，讓人不自覺地想靠近。
「嗯，你今天庭開得怎麼樣？」
「還好，對方律師的臉不過是臭的像茅坑里的石頭而已。」
顏苓忍不住笑出聲，衛杰平時給人的感覺客氣溫和，一副老好人的樣子，每到庭審時語氣、神情也一如既往，氣質卻大變，話里爭鋒相對、得理不饒人，直逼對方絕境，莆陽行內人稱他是「溫柔一刀」。
「你真當得起‘溫柔一刀’的稱號。有沒有給秋蘭澆水？記住要澆透，不能半濕。」
「你放一百個心，我把它祖宗供著呢。我還告訴它要慢慢開，用心開，等你回來在開花。」衛杰停頓了一會兒，嗓音低沉旖旎︰「我很想你。」
這時，玉羅剎的電話也打進來，顏苓避免被某人指著鼻子罵，立刻接起。
「苓苓，我要告訴你一個驚天大消息。」
「先止住，」憑顏苓對玉羅剎的理解，這絕對是長話長聊風格，「你大概要說多久？我可還有一通電話等著。」
「是誰？不是工作上的事情就不用管了，姐無條件享有優先權。」
「衛杰。」
「你們倆是不是在一起？」
「我出差回去告訴你，漫游可是要錢的。」
顏苓與玉羅剎是在一次非正式的聯誼會上認識的，當時玉羅剎黑發披肩，白裙飄飄，低頭抬眸都是清純玉女掌門人的範，可是她硬是忽略滿場發光的狼先生，不愛做傾倒眾生的女神，偏愛做四處亂竄牽紅繩的紅娘。顏苓還記得玉羅剎千篇一律的第一句話，「你有沒有男朋友？」她自然是因為失策回答了句沒有才被玉羅剎順藤模瓜，執著糾纏。不過這一來二去，兩人倒是意外收獲了友情，成為了好朋友。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全球通，你丫的不把我當朋友，那天晚上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我最可親可愛的玉羅剎小姐，請你發發好心體諒體諒我剛飛完五個小時飛機，明早九點還要上庭審戰場的悲慘境地，放過我讓我歇息歇息吧。」
「一到關鍵時刻，你就給我裝孫子，靠，老娘又老吃你這套，寬限你明天之內整理好故事的來龍去脈，整理好雙絲網中的千千結，把一切一切都給我老實交待，不然我滅了你。」玉羅剎不忘大棒加胡蘿卜政策，「姐這可是關心你，憑咱兩的關系，姐不希望從別人嘴里听到你的事情，姐要听你親口說。」
「你一口老娘，一口姐，小女子我能不從嗎？」。
「算你識相。」
與玉羅剎結束通話，衛杰竟然還在線。
「不好意思，剛剛玉羅剎打電話過來，那妞脾氣暴躁，我要不接，怕以後不得安寧。」
「沒關系。明天你還要開庭，早點休息。」
「好，你也是。」
北陽天空陰沉沉，帶著涼意的秋風吹起顏苓額頭的劉海，她肩背著米色掛包，左手提著裝著卷宗的沉重黑色皮袋，一身職業套裝，跟在並排行走的林永青、李富民身後。
法院級別越高，安檢程序越繁瑣，法院大樓也越氣勢宏偉，體現出來的氣氛也越莊嚴肅穆。
當你抬頭看到巨大的法院紅色標徽——里面繪制代表公平的天平，代表國度的華表以及代表工農聯盟的齒輪與谷穗，當你踏上大理石地面的寬廣廣場，當你一步步走上一百多級的階梯，當你站立在六七根高聳支撐建築物的巨大圓形支柱時，敬畏之情會油然而生。
林永青、顏苓拿出律師證，登記下過後，進入大廳。李富民要登記身份證，還要經過搜身，然後通過安檢門。法警告知第六審判庭在三樓，三人根據指示進入電梯。
林永青抬手，看了眼表，「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先在外面等一會兒。」
第六審判庭還沒有開門，顏苓三人在過道上擺放的長排坐椅坐下。
「永青，這次可就靠你了。」
李富民略微不安，此刻律師是他可以倚靠的大樹，
「放心，我們準備的很充分。」
李富民點了點頭，肥胖的圓臉恢復嚴肅。
顏苓背向後靠，閉上雙目。她昨晚睡得不好，一夜都在做雜亂無章但醒來就忘記的夢，此刻腦袋像一團漿糊，昏沉沉，暈乎乎。
就在顏苓快要睡去的時候，林永青的聲音傳入耳中︰「顏苓，進入法庭。」
顏苓睜開眼，快速站了起來，跟著他們進入法庭。
女書記員打開筆記本，面色冷淡，也沒理他們，只低頭做庭審準備。
林永青、顏苓依次在前面掛著代理人牌子的座位上落座，李富國則坐在顏苓旁邊當事人位置。
審判庭安靜又壓抑，只有書記員打字以及林永青翻卷宗的聲音。一會兒，門外突兀傳來男子張揚的笑聲，以及高跟鞋踏在瓷磚地面上咚咚的聲音。
包括女書記員在內，大家抬起頭向門口看去。
男的臉形細窄，五官深邃，身材高挑修長，一身銀灰色定制西裝，女的瓜子臉，皮膚白皙，五官精致，身穿一襲藍色連衣裙，勾勒出曼妙的身材，兩人並肩走進審判庭，仿佛是從t台秀走下來的模特一般。
大家看了一眼，又不著痕跡的收回目光。畢竟這是在北陽，俊男美女並不少見。
顏苓低下頭，死死盯著自己放在大腿上的手，臉色很難看，好像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血液，灰白灰白。
一會兒，又有三個人走進審判庭。
「……今天公開審理本案……，合議庭成員由……還有我付信組成，雙方是否申請回避？」
付信？！
顏苓難以置信的抬起眼眸，正撞入付信深如大海的眼里，倉惶的別開視線，又跌入對面居自意詫異的、刀一般的目光。
她感覺自己一會兒像冰山，全身發冷，一會兒又如火焰，憤怒的燃燒，最後筋疲力盡，一切恍如空白，剩下呆呆的、絲毫沒有生氣的軀殼留在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