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歡呼響起沒多久就漸漸平息了下去,城牆上不多時便張起了幾百架弓,在那明晃晃的箭頭之後,是上了滾木的巨大投石機,只要等一聲令下,那幾千斤重的圓木就會朝城下的赤麟軍砸去,將他們碾成肉泥。
赤麟軍的將領正是一身玄甲的林序,肅殺的軍甲平白給他添了幾分剛毅。鎧甲上早已干涸血跡,昭示著他曾經遭遇怎樣的惡戰。他左手攬著韁繩,右手微微下垂著,胳膊上綁著的繃帶滲透出殷紅的血色。
「黃大人,這是何意?」高聳的城樓下,唯有林序沙啞的聲音。
黃剪冷笑一聲︰「本官自然是奉命守城。」
林序冷然道︰「那為何要把我們拒之門外?黃大人可知道,南楚敵軍就在三十里開外,隨時都有可能會發起突襲?」
黃剪拱了拱手︰「多謝提醒。不過,這城門,本官不敢開,也不能開!」
此言一出,城牆內外一片嘩然。
黃剪接著道︰「冀門關雖無天險可守,可也隔著偌大的城牆,何以在一夜之間便被敵人攻破?赤麟軍號稱驍勇善戰,卻節節敗退!五萬邊軍,竟然全軍覆沒!敢問林大人,你敢說這場戰你們沒有半點責任?」
「何以全軍覆沒的人是步家的邊軍,你們赤麟軍只是被沖散?」
「何以南楚的軍隊能步步把握先機,如入無人之境?」
句句的質問,毫不留情面,黃剪只差沒有直接說,是他們赤麟軍里通外國,現出了冀門關。事實上,冀門關確實是被人里應外合拿下的,當日深夜,等他們發覺時,城門已經大開,成千上萬的南楚軍隊進入了關內。
若非赤麟軍訓練有素,怕也會跟烏合之眾般的邊軍般全軍覆沒。可即便如此,敵軍的突襲還是叫他們措手不及,拼死殺出了一條血路,如今能聚起來的也不過四萬余人。他們死的人並不比邊軍少!
那日的血光仿佛還在眼前,眼睜睜地看著周圍的弟兄一個個倒下,眼睜睜地看著駐守了多年的邊城就這樣被人攻佔,成為一片火海。平日里那些被他們欺壓的善良而懦弱的百姓,如同牲畜一般被殘忍地殺死。他們平日或許是些驕縱的兵老爺,可他們也是有血有肉的軍人!
這些天來,他們一有空便休整手中的兵器,卻從未擦拭鎧甲,那些黑褐色的血跡,有些是他們的,也有些是他們朝夕相伴的兄弟的。他們要永遠銘記那一日的恥辱,一日不報仇雪恨,一日就不月兌下這帶血的戰袍!
他們幾日沒有合眼,一路上遭遇了無數次的敵襲,從冀門關到這郴州城短短的五十里卻走了足足四日!上一頓飯還是在昨天,本以為進入了郴州他們能得到補給,能稍稍休息一會。本以為旁人也會跟他們同仇敵愾,卻不想,他們會被人看做是出賣自己弟兄和國家的亂臣賊子,被自己人拿弓箭指著!
林序身邊的一名參將嘶聲道︰「這四日,我赤麟軍共遭遇大小戰役二十六次,戰死弟兄五萬八千人,殺敵超過七萬。這里就是剩下的全部弟兄,赤麟軍只有戰死,絕無逃兵!」
質樸無比的話讓城牆上的官兵也不禁動容,駕著的弓箭也不禁放了下來,他們之前只知道赤麟軍被沖散了,自然對他們諸多猜忌,就連最善意的揣測,也是認為那些死里逃生的軍士定然是做了逃兵。沒想到,他們竟然拼死匯合到了一起,生生地在南楚的二十萬大軍中殺出了一條血路來到了這里。
方才林序和這名將領的聲音都嘶啞得厲害,軍士們個個身上濃重的血腥味和順著傷口滲出的血跡都說明著,他們所說的絕非謊話。以十萬對二十萬,在絕對的劣勢之下,被沖散後還能躲過重重圍剿,殺敵七萬余人,這是多麼恐怖的數字。二十六次遇襲,他們又是付出了怎樣慘重的代價!
黃剪冷笑連連︰「真是說得比唱的還好听。以為本官是不通軍事的女乃女圭女圭嗎?短短四日遭遇二十六次戰役,你們竟能好好地站在這里,本官是該說你們驍勇善戰呢,還是南楚國的軍隊都是草包呢?」
此話一出,原本被感動的軍士也起了疑心,確實如此,赤麟軍再驍勇善戰也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他們是不是如黃大人所說,已經投靠的敵軍,想用苦肉計騙開城門,跟南楚軍一起來個里應外合?
一名在城中的副將猶豫了一下,輕聲道︰「縣尊,赤麟軍素來驍勇,比起步家嫡系也不逞多讓,那領頭的林序是林家小輩中驚采絕艷的人物,末將曾跟他打過交道。他足智多謀,又熟悉兵法,赤麟軍能以少勝多也不足為奇。」
「此時是非常時期,南楚軍就在城外虎視眈眈,豈能憑借揣測就隨意開城門?更何況,城中的補給本就緊張,如何養得起這幾萬人?赤麟軍果真的如此驍勇,定然能再次以少勝多,輕松退敵。」最後一句話黃剪故意揚高了聲音,即便是城牆下也听得一清二楚。
黃剪雖說只是縣官,但他是武將出身,且上頭有意照拂,他在郴州城中對軍隊有絕對掌控權。那副將再覺得不妥,也不能違抗軍令跟自己上峰頂著干。
幾萬赤麟軍熬得通紅的眼楮幾乎要流出血淚,簡直欺人太甚!
「林大人,那老匹夫不識好歹,我們就沖進去,就不信了,這小小的一道城門能攔得住咱們。」
「對殺進去,取了那老貨的頭!」
「殺進去,殺進去!」
赤麟軍群情洶涌,幾萬人驚天動地的呼喊帶著深寒的殺意叫守城的官兵也有些悚然。
林序緊皺著眉頭,先是以孝道為名強迫悅寧回京師侍疾,之後太子監國,在冀門關被攻陷之前就充斥著赤麟軍嘩變的謠言,如今郴州城以他們里通外國為名對他們大門緊閉,這一切的背後似乎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操控著。
如果他們真的不管不顧沖擊城門,不管佔不佔理,赤麟軍跟南楚國勾結謀反的罪名就要坐實了!
林序抬了抬手,沖天的怒罵聲戛然而止。赤麟軍軍紀嚴明,可見一斑。他沉聲道︰「黃大人本是冀門關的守將,因為屢次頂撞誠王被貶成七品縣官,心存不忿也可以理解。只是,黃大人果真想要不經查證就把我們拒之門外,將幾萬弟兄的性命當成兒戲麼?」
林序此言可謂四兩撥千斤,黃剪在赤麟軍中也待過一陣子,跟北悅寧很不對盤,在外人看來,他是得罪了北悅寧才被貶的,林序的話大家都听懂了,黃剪此舉是在公報私仇。
黃剪變了變臉色,朝京城的方向拱了拱手︰「本官以前是從六品的小小參將,親兵不過五百人,如今雖說是七品縣官,手下不多不少也帶了三千的兵,此乃皇恩浩蕩,跟誠王殿下有何相干?休得在這里妖言惑眾,動搖軍心!本官念你們曾是同僚,且饒你們一命,速速退開,不然就別怪刀劍無眼了!」
赤麟軍中一名軍士叫罵道︰「黃剪,你個窩囊廢,在城牆上欺負自家人算什麼本事,有種下來練練!你個狗娘……」
黃剪一言不發,奪了身邊一個軍士的弓箭,一箭朝城下射去。那名軍士的罵聲戛然而止,那枚羽箭正正地穿過了他的咽喉,他沒死在敵國軍隊的手里,卻死在了自己人手中。
看著自己的兄弟被殺,憤怒,絕望以及刻骨的仇恨迅速在赤麟軍中蔓延。他們本就是受傷且陷入絕境的野獸。他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剩下的只有這一口氣,以及身邊從刀光血影中相互攙扶著走過來的兄弟。那是他們的兄弟,他們打過架,搶過食,卻也相互擋過刀的兄弟!無數的赤麟軍沖向了城門,他們的念頭只有一個,沖進去,殺光那些兩面三刀的小人!殺光那些傷害他們兄弟的人!
城牆上的士兵猶豫了,雖然他們直屬黑羽軍,跟赤麟軍素來沒有交情,可是,下面的那些人,他們同是出雲國的子民。
黃剪大叫︰「還愣著做什麼?等著他們殺上來,把你們的腦袋當球踢麼?」
黃剪身旁的副將臉上閃過不贊同,黃剪的態度太奇怪了,他似乎是有意要激怒赤麟軍。可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下面的人都失去了理智,讓他們殺上來,這滿城的官兵沒一個能活著離開。
終于有人手中的弓箭猶猶豫豫地向城下射去,有第一支就有第二支。此舉無疑是火上澆油,下面的赤麟軍不要命般瘋狂地沖擊著城門,一撥又一撥,前面的倒下去,後面的又沖上來。城牆上的士兵的手開始顫抖,他們面對的不是人!而是一群野獸,一群不懼死亡的野獸!
林序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沒說。多日的不眠不休,以及饑餓幾乎讓他的思維停擺,只剩下周圍這一張張悲憤而又絕望的臉。這明擺著是一個圈套,有人故意要逼反赤麟軍!他明明知道,卻無力阻止。
「如果我是你,絕不會讓黃剪做出這樣的傻事。」副將的耳邊突然響起了一聲清越的女聲,在這漫天的喊殺聲中顯得格外詭異違和。
他轉過頭,先看到的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而後他才注意到這是一個年輕而又美麗的女子,她就那樣站在城牆上,那淡然的神情與震天的喊殺聲格格不入︰「哀兵必勝,且城中守軍只有三千,赤麟軍攻破城牆是遲早的事,到時不止你們黑羽軍,城中的百姓也會遭殃。」赤麟軍被逼反,激憤之下做出什麼事都是理所當然。
那副將張了張嘴,問出一句︰「你是誰?」
女子卻是不答,只是接過了身後那劍客手中的劍往前一遞。那副將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那劍上的龍紋讓他驚呼一聲︰「尚方寶劍!」擁有尚方寶劍,且是個年輕的女子,她是沐歸晚!
歸晚繼續道︰「黃剪獵戶出身,在黑騎軍屢被人欺壓,後來經人推薦幾經輾轉成了赤麟軍的一名參將,總算揚眉吐氣。可他性子剛直,屢次頂撞誠王,不久就被調出了赤麟軍,從一名武將成了個文官,日子不可謂不憋屈。皇帝陛下卻偏偏看重他剛直的性子,將他放到了郴州城,照樣給了他兵權。連陛下都不知道,當年推薦黃剪的人是黎鴛,黃剪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拎周州牧黎鴛,手下有黑騎軍二十萬,黎家,是太子的母家。
一席話讓副將冷汗涔涔。黃剪是太子的人!而陛下素來倚重誠王,如今陛下病重,太子自然要趁機除去誠王這個心月復大患,所以,黃剪要趁機逼反赤麟軍,讓誠王扣上亂臣賊子的名頭。而代價,就是這郴州城,就是這郴州城內的三千軍士,以及滿城百姓!
他們,都將是皇權斗爭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