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是美麗的,一團大火球似的夕陽,終于滾落到西山背後去了,晚霞如同一片赤紅的落葉墜到鋪著黃塵的地上,斜陽之下的山岡變成了暗紫色,好像雲海之中的礁石。
山岡前是一片金燦燦的稻田,這是個收獲的季節,大片大片的稻谷像一地閃閃發光的金子,耀眼又奪目。其實,這一片稻谷,也正是大家心里的黃金。稻田邊,是一個寧靜的小村莊,中間隔著一條清清的小河,在那小河旁的草地上,一頭老黃牛正慢悠悠的在草地上拱。那草地上堆著兩個高高的草垛,草垛下躺著個孩子,瘦瘦的,深藍的布衣下是黝黑的皮膚,一雙圓溜溜的大眼楮盯著老牛擺動的尾巴,看一群細蒼蠅圍著它的轉。
他叫鄭冰,是個土生土長的農村孩子,在黑土和黃土間成長,渾身都是泥土的氣息。
看時候也不早了,他爬起來,拍拍上的草屑,把裝滿青草的竹簍背上,牽著老牛往回走。走過小木橋,走過石板鋪成的小路,他吆喝著老牛一路回家,天快黑了,在田里地里忙碌的人們也都陸續的回家了,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冰子,牛兒吃飽啦?」他回頭,一個穿格布衫的中年女人,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她是村里出了名的「巧嘴」,能說會道也能吵,她嗓子不怎麼好,可吵起來聲音可不小,村里沒幾個人能說得過她。
鄭冰心里不喜歡她,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鬧上半天,他點點頭,又繼續往前走去,「哎,你那老爹又在村頭賭起來了呢!」「巧嘴」不饒的又補了句。他頓了下,也沒回頭的說了句︰「他愛去是他的事。」走了幾步,還听到後面的人議論︰「這孩子裝得跟個小大人似的。」「也可憐,那麼個爹。」……
他的父親,是村里出了名的無賴、懶漢,人稱「鄭懶漢」,終日無所事事,專干些偷雞模狗的勾當,為了錢,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尤其好賭,在他三歲那年,父親因為欠了賭債,無奈之下準備把他給賣了,若不是母親跪著向人家苦求,他不知道還能否活到今天,所以,他打心眼里瞧不起這個父親。可是,在心里,卻還是怕他出事,賭輸了沒錢給,少不了挨打。
母親卻是個特別勤快的人,也很賢惠,終日在那幾畝田地里奔忙,母親很疼他,因為家里就這麼一個孩子,曾听人說起,他兩歲時有過一個妹妹的,可惜半歲便夭折了,母親從那後身體一直不好,也沒能再生育,有時候他會想,如果多一個兄妹,他就不會這麼孤獨了。
母親還沒回來,他把牛拴好,便準備生火做飯,突然想起家里的稻谷還沒收,當即拿了袋子就沖向屋後,空氣很沉悶,天也黑得濃,估模著一場大雨就要來了,他急急忙忙的收,一面擔憂著,母親今天去趕集,怎麼這時候了還不回家?
他把裝好的谷袋往屋里挪,卻見鄰家的王嬸甩著小腳步奔到他家,一開口就上氣不接下氣的喊︰「冰子,快,你媽……她出車禍啦!」那一袋抱在手上的谷重重的砸在腳上,卻渾然不知疼,他怔怔的看了眼喘著粗氣的王嬸,一字不發的猛然向村口跑去。
母親挑著自家種的蔬菜去鎮上賣,回來時是步行的,鄭冰知道,母親一向是舍不得那一塊錢的車錢的。天黑了,她擔著籮筐沿路走著,自己也實在累了,沒注意到一輛貨車突駛從後面過來,她回頭發現時已經逃不及,就這樣,車把她撞飛在草叢里……
他抱著已經沒有氣息的母親淚止不住地流,抹也抹不盡,他哽咽著說︰「媽,我們回家。」然後背著渾身是血的母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去……大家看他們,默默不語。
安置好母親的遺體,他就那樣一直跪著,拿著母親的梳子小心的給她梳理那頭亂了的發,一遍又一遍,他知道,其實母親也愛美,只是平日里沒有了打扮的時間。他不說話,不哭鬧,可是心里一揪一揪的疼。他突然想起,他還有一個父親。
當他冒著大雨找到父親時,他正和著一群人在一個破舊的草棚里賭得興起,他小小的身影站在大雨里任風雨欺凌,一身濕透彷如從河里撈上來的一只小雞。他沉默地看著那昏暗燈光下高聲闊笑的身影,然而,他始終沒有看他一眼。
有人看不下去了,用手捅了一下鄭懶漢,說︰「你兒子來了。」而他只往門外雨中的方向淡淡地掃了一眼,又回頭繼續。鄭冰緊咬著的唇滲出了血絲,又馬上被雨水洗涮去,他恨恨地看著那個陌生得可怕的人,那是他的父親!他終于叫出聲來︰「你知不知道,我媽死了!她死了!」這種撕心裂肺的聲音讓他自己的心也沉入寒冰中一般,平地響起一聲驚雷,那一瞬間照得這個雨夜如白晝一般。
鄭懶漢的手頓了一下,停住了,又是回頭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看著手里的牌,說︰「死了,就死了吧,現在說還有什麼用。」簡單的一句話撕碎了他的心,他看了眼又繼續玩樂的鄭懶漢,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沖進雨里……
母親死了,一個可憐的孩子變得更加可憐。老村長憐惜他,為他費了很多周轉才澄清他母親的這場車禍,是因為司機酒後駕車才發生的事故,老村長帶著他去了那從沒有去過的縣城,他雙手顫抖著去接過那所謂的賠償金兩萬元,平生從沒見過這麼多錢,這是母親的生命換來的啊!他雙手捧著錢跪了下去……
那一年他只有十一歲,剛剛小學畢業。
家里的後山上多了一頂孤寂的新墳,他便守著那小小的墳過了一年。第二年,秋葉又紅的時候,他決定出去了,不想再留在家里虛度時光,他要去外面的世界去闖蕩一番。收拾好行裝,他模模揣在懷里的兩萬塊錢,很奇怪,一向嗜錢如命的鄭懶漢這一年來未曾動過這其中的一分錢。只是,他依舊是賭,所以,他也再沒喚過他一聲父親,這個無情的人。
老村長又一次為他奔波,終于聯系上了市里的一所中學,他可以用母親生命換來的錢去上學了。走時,他悄悄塞了五百塊錢給村長,說︰「等到他窮困無路的時候,就給他吧。」淡淡的一句話,道不盡的心酸,一個孩子心里的沉重與眷戀。
從此,人生路要自己走;從此,不靠天不靠地只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