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獨自坐在偏殿中，喝著侍女捧上的新茶。她知道神皇陛下要她來此並不是真的為了打探東宮的情況。她隨侍武則天這麼多年，女皇的脾氣和心思她也多少知道些。不過，她這次來，也並不是全然沒有自己的打算。
今日甘露殿上，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雖然誰都沒動，卻已是劍拔弩張。李顯和李旦對于太子之位的爭奪，實際上就是這兩個女人的一場針鋒較量。這個時候，她做為神皇陛邊第一人，也該表表態了。
偏殿的門開著，韋良娣緩步走入，就見上官婉兒正執著茶杯兀自出神。這個女子，沉默時仿佛出離人世，可只要一開口，就是說不盡的世故圓滑。這洛城之內，誰沒有幾張面皮呢？
韋良娣故意加重了腳步。上官婉兒听到聲音，起身相迎︰「良娣。」
韋良娣淡淡點頭︰「上官婕妤怎麼有興致來我這兒啊？」
上官婉兒微笑，道︰「今日神皇陛下多吃了兩杯酒，有些上頭。陛下惦念著太子和良娣也吃了不少，讓我來問問，有沒有不舒服。」
韋良娣自然知道她這是場面話，因笑道︰「我們到底年輕些，方才出了點汗就沒什麼了。還請陛下保重身體啊。」
上官婉兒微笑，點了點頭。略一沉吟，她又說道︰「今日殿上，安樂郡主真真讓人眼前一亮。良娣有個好女兒。」
韋良娣唇邊綻開一絲微笑，說道︰「小孩子家難免莽撞，倒讓婕妤見笑了。」
「怎麼會。今日神皇陛下還說，安樂郡主頗有陛下年輕時的風采。」上官婉兒道。
韋良娣雙眸一亮︰「陛下也太抬舉她了。」
上官婉兒緩緩道︰「太平公主也說是呢。陛下還說，這麼好的郡主，讓外人娶了未免可惜。還是要嫁給自家人才是。」
韋良娣面容一僵，道︰「裹兒還小，嫁人還早著呢。」
上官婉兒一蹙眉，道︰「我記得安樂郡主上個月已經滿十六了吧？永泰郡主才十四歲，良娣就已經開始張羅了。良娣，可是偏心了。」
韋良娣眸光一沉，說道︰「這是神皇陛下的意思？」
上官婉兒含笑道︰「陛下日理萬機，哪兒能總牽掛著這些小兒女事。是太平公主提起的。」
韋良娣雙目微眯。太平公主，她是看不慣自己有這麼個女兒，非要把裹兒嫁出宮才安心。她微微一笑，道︰「難得她還記掛著。」
上官婉兒低眉喝茶，緩緩說道︰「今日見東宮的這些新人們各個韶華妙齡，花枝招展，倒讓我這心里生出些感慨來。都說一代新人換舊人，如今新人已至，我們這些宮中舊人倒不知該把自己擺在什麼位置了。」
韋良娣心里的火還沒消，只是冷冷一笑，道︰「咱們能怎麼樣，無非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是啊，」上官婉兒含笑，說道，「說起來，今天那個尹氏的歌舞真真顛倒眾生，連神皇陛下都忍不住夸贊。我听說太平公主為這次采選著實下了不少功夫，東宮現在，可以說是人才濟濟了。」
韋氏心里本就壓著火氣，上官婉兒這幾句話無疑是火上澆油。韋良娣深吸一口氣，將自己心頭怒火壓下，說道︰「這不正是神皇陛下所希望的麼？」
上官婉兒側目看她，約模著火候差不多了，便把茶杯輕輕放下，說道︰「神皇陛下自然有她的用意，只是，經手操辦之人，也難免會多加些作料。」
韋良娣听出她話中有話，眉頭微蹙，問道︰「婕妤有話，盡可明言。」
上官婉兒笑道︰「我能有什麼可藏著掖著的？說句明白話，誰當太子，又和我有什麼關系？」
她這話說得在理。韋良娣側目看她，說道︰「那婕妤的意思是？」
上官婉兒緩緩說道︰「良娣也知道，神皇陛下已然七十四歲高齡，雖然承天授命，陛體健朗，可是，人活七十古來稀啊。」她眸光流轉，說道，「儲君便是下一任的天子，地位何其重要。我們這些底下人都巴望著大周朝能再出一位禮賢下士的明君。」
韋良娣心中豁然一亮，原來這上官婉兒竟是來探口風的。也對，神皇陛下的年紀不小了，她也該為自己謀一條退路。兩個可能的皇位繼承人中，李旦長期被幽禁，眼下又是個廢太子。李顯雖然被流放在外十多年，可現在已經回到洛陽，入主東宮。究竟誰的勝算更大，一目了然。
韋良娣微笑，道︰「太子仁厚，又是極念舊情的人。我記得當年婕妤做太子賢的伴讀時也與顯一起讀過書。顯常說，婕妤之才遠勝當年眾皇子。如若有一天能登大統，還要靠婕妤掌管內命文誥。」
上官婉兒含笑道︰「太子真是有情有義。」
便在此時，殿外宮娥通報︰「良娣，您快來看看吧，欒夏殿兩位待詔吵起來了。」
韋良娣眉頭一蹙，沉聲道︰「真是不讓人省心。」
上官婉兒一笑，說道︰「剛入宮的女子難免出些狀況，何況現在又都沒有封號，沒個長幼尊卑的意識。良娣難免多費心，往後就好了。」
韋良娣微笑︰「說得是。」
上官婉兒站起身，說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多打擾了。」
「婕妤慢走。」韋良娣起身相送，便在這交錯的一瞬間，上官婉兒在她耳邊說道︰「有個叫趙茹的，良娣多上心。」
她說完，微微一笑，道︰「良娣別送了，告辭。」
韋良娣站在大殿中，目送上官婉兒的背影消失在白日逆光下。
韋良娣微微松了口氣。有了上官婉兒的協助，李顯的太子之位必會更加穩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同太平公主周旋。
「來人。」韋良娣叫道。
宮娥走入大殿，低頭待命。
「東宮待詔中有個叫趙茹的，請她去正殿。」韋良娣沉聲說道。
「是。」
東宮門外，上官婉兒的步輦緩緩啟程。她斜靠在輦中，重重垂紗遮住了她的面容。
太平公主的心思，她已了如指掌，如今，韋良娣也終于在重壓之下不得不接受她的示好，同她修繕關系。在這場李氏內部的戰爭中，她只要靜觀其變就好。
太子李顯，相王李旦。不論誰最後當上太子，她都是一員功臣。
這一盤死棋，終于讓她走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