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洛陽酷熱難耐，宮女們紛紛換上薄紗群裳，敞胸短襦內不穿小衣，隱隱可見春光。楊辰終于在酷暑到來前拆掉了頭上的紗布。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十多天不曾走動，身上愈發豐潤起來，圓滾滾的小臂藏在紫紗裙下，像是半截蓮藕。她抬手將額前的頭發撥開，藏在發際間的那道緋紅傷口隱約可見。
相宜就站在她身邊，說道︰「娘子的額頭生得好，若是撲上額黃，定是極美的。」
楊辰何嘗不知她是在安慰自己。這一道傷疤，撲再多的胭脂也是蓋不住的。
楊辰看著鏡子，忽然眼楮一亮，說道︰「相宜，幫我取一把剪子來吧。」
「娘子要剪子做什麼？」相宜問。
「你別問，幫我取來就是了。」楊辰央她道。
相宜只得取了剪子來給她。銀質的小剪刀不過巴掌長，很是趁手。楊辰將前面的頭發梳下來遮住額頭，繼而用手比著，沿著自己的眉線一刀下去。
「娘子！」相宜驚呼一聲。
一刀又一刀，青絲緩緩墜地。楊辰對著鏡子，用手拂了拂碎發，轉過頭來看她，笑道︰「怎麼樣？」
相宜瞪大了眼楮看著她。楊辰本就生得玉潤珠圓，如今烏發覆額，更顯得一張臉粉女敕可愛，發簾下的雙眸如兩丸水銀，閃著悅動的光澤。相宜盯著她看了半天，說道︰「好看。」
楊辰一笑，拉起她的手，說道︰「走，咱們讓公主看看去。」
此時楊雪霽正和李仙蕙下棋。廊子底下涼風陣陣，兩人倚著欄桿擺了棋盤。棋盤是上好的大理石，羊脂玉和墨玉打造的棋子入手溫潤，在日光下泛出淡淡的光暈。楊辰拉著相宜一路跑來，叫道︰「雪霽，你快看看我。」
楊雪霽和李仙蕙都回過頭來，見了她，眼前皆是一亮。楊辰笑著轉了一圈，掃了掃自己的發簾，問道︰「好不好看？」
楊雪霽上前拉住她，說道︰「你別轉了，一會兒頭暈怎麼辦？」
「已經沒事了。」楊辰笑道。
李仙蕙倚著欄桿看她，含笑說道︰「真是好看。楊家妹妹都是這麼天生麗質。」
「郡主真會說話，也不知是夸我還是夸我們公主。」楊辰嘻嘻笑道。
楊雪霽哂道︰「我看你是真好了，都會搶白人了。」
李仙蕙含笑說道︰「正好，昨日我從東宮拿了些新制的點心回來，現在天熱，那些東西都放不得。不如今天晚上你們都到我那兒去，咱們賞月吃點心，慶祝楊妹妹正式康復。」
「好啊，」楊雪霽一笑，說道，「只是別讓魯掌宮知道，不然她又該念叨了。」
掌宮宮娥管理一宮食寢事宜。因著欒華殿兩位主子都還年幼，魯掌宮又是高宗年間的老人，故而平日里也擔著教導公主規矩的職責，連楊雪霽和李仙蕙都懼她三分。
楊辰說道︰「你不說，我不說，她怎麼會知道？」
三人頓了頓，同時看向立在一旁的相宜。相宜見她們都望著自己，嘴一扁，說道︰「公主給我留塊玫瑰糕，我就不給你們告密。」
「好你個小丫頭，都會跟我講條件了。我看你是皮癢癢了。」楊雪霽說著就來抓她。相宜笑著躲到楊辰背後，說道︰「一塊玫瑰糕公主都舍不得？真真小氣。」
楊雪霽一听這話，說道︰「辰姐姐你別幫著她，我今天非得好好收拾她不行。」相宜一听這話，更是拉著楊辰的裙子不松手。于是一個跑，一個捉，一個夾在中間左右不得。李仙蕙看著她們不禁大笑起來。廊檐下一時裙擺飛舞，笑聲連連。
掌燈之後，各個宮門關閉，整個洛城陷入一片寂靜當中。金吾衛手執燈籠，在宮城夾道內穿梭巡查，燈光匯聚，如夜空中的銀河。洛城，從未有過真正的黑夜。
窗外傳來三聲敲門聲，這是先前約好的暗號。
楊雪霽打開窗，廊子底下，相宜正踮著腳站在那兒。
「魯掌宮睡了嗎？」。楊雪霽壓低聲音問道。
相宜也低著聲音說︰「我看著她房里的燈滅了。」
窗子關上，繼而門被拉開，楊雪霽招手讓身後的楊辰跟上。相宜懷里抱著半壇槐花酒，三個人沿著廊道躡手躡腳走上廊道。
垂花拱門前有守夜的小太監，見了她們立刻低身行禮。楊雪霽只讓他不要出聲，三個人穿過側翼游廊，往東苑走去。
永泰郡主的貼身侍女明珠早在門口候著，悄悄引著她們進了大院。一入院子里，三個人頓時都放松下來。永泰郡主從正殿內迎出來，說道︰「怎麼這麼慢，等你們等得蠟燭都快燒沒了。」
「魯掌宮總是不睡，我們也沒辦法啊，」楊雪霽跳上台階，說道，「我帶了新釀的槐花酒，咱們今天晚上一定盡興。」
明珠從相宜手中接過酒。李仙蕙笑道︰「這下可什麼都全了。快來快來。」
這是楊辰第一次進東苑，兩邊院落的構造正好相反。穿過大殿便是一處小花園，園內牡丹已經開到了極處，略顯出頹敗之勢，花蕊中透著一點黑色。花園深處擺著一張白石桌子，四角點著燈燭，映著朦朦朧朧的月光。
桌上茶果齊聚，都用防蟲的輕紗籠子罩著。明珠將籠子一一掀開，相宜早就犯了饞，叫道︰「玫瑰糕呢？」
李仙蕙笑著將一盤玫瑰糕遞給她，說道︰「去去，自己坐著吃去，別在這兒流口水。」
相宜接了玫瑰糕，說道︰「謝郡主賞。」便拉著明珠往廊子底下去了。
三人在石桌前落座。今日沒有外人，便不顧規矩換了高足座椅松快松快。楊辰往三人杯中斟酒，李仙蕙說道︰「今夜月色朦朧，花影依稀，若是有雪霽的琵琶就更好了。」
楊雪霽道︰「我的琴你天天听，今晚上就罷了吧。萬一把魯掌宮招來，又是一個麻煩。」
楊辰只在入欒華殿第一天見過楊雪霽彈琵琶，听得還不真切。幾日來常听相宜夸贊楊雪霽的技藝高超，不輸樂府的樂師，故而含笑道︰「我倒還沒正經听過你彈琴呢。什麼時候給我奏一曲？」
李仙蕙掩口而笑，道︰「楊妹妹博聞強記，該听過一句叫︰不對知音不肯彈。我平素也都是在窗根底下偷著听，要讓雪霽彈琴，非得那人來才行。」
楊雪霽臉上一紅，嗔道︰「你又瞎說。」
楊辰卻是听出了弦外之音，道︰「郡主快說，她那知音到底是誰啊？」
李仙蕙看了楊雪霽一眼，又看看楊辰，說道︰「我可不說，說了她又要惱了。」
楊辰一笑，道︰「好，我只等著看。紙里包不住火，保準有一天你就露了馬腳。」
李仙蕙看著楊辰，笑得意味深長。楊辰心里一懸，忽然想起她是知道自己和李隆基的。剛才那話，像是說人，又像是說己。楊辰臉上一紅，假意低眉飲酒，避開她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