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 第四十六節 轉機(上)

作者 ︰

這個八月,太初宮是前所未有的熱鬧。先是永泰郡主大婚,整個皇宮內張燈結彩,這股子喜氣還沒過去,便又迎來了十五的中秋佳節。

這一下可忙壞了內侍省。每年八月中秋,各郡王國公都要入宮伴駕。那麼多的車馬隨從等待安置,更有賜宴游冶等諸多事宜亟待安排。偌大的太初宮中,何處領宴,何處歌舞,何處游幸,都要一一布置起來。最要緊,眾皇親中難免有利益糾葛,暗自較勁,安排寢殿更要多加上心,省得引出什麼不必要的麻煩。

此事雖由內侍省主管,可待一切安排妥當後,還是要呈遞在上官婉兒案前,做最後批示。

正是下午,天色有些陰郁,薄薄的光透過帛紙糊就的大窗射進來,地上的絲毯紅得刺目。上官婉兒坐在幾案後,內常侍官拖著長腔的聲音在殿內回蕩︰「義興郡王李重俊,隨侍二人,車馬僕從十人,入住章華殿……」

「等一下,」上官婉兒打斷他,說道,「章華殿給魏王留著。魏王妃素與楊公主親厚,那兒離欒華殿還進些。」

「是。」內常侍低聲應道,提筆在宗冊上勾抹著。

「接著念。」上官婉兒說道。

「唐王李重福,隨侍二人,車馬僕從六人,歌舞伎八人……」

此時合歡正從外面走來,見內常侍正在通報,便在屏風一側候著。

等了一會兒,內常侍通報完畢,領著批示下去了。上官婉兒以手撐頭靠在榻上,闔目假寐。

合歡往前走了兩步,見她睡著,不知該不該叫醒。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轉身退下。

「有事就說。」上官婉兒緩緩道。

原來沒睡著。合歡回身,低頭道︰「婕妤,內文學館的褚先生來了。」

上官婉兒睜開眼楮,問道︰「什麼時候?」

「等了有一會兒了,」合歡說道,「奴看內常侍在,就沒敢進來通報。」

「糊涂。」上官婉兒眉頭一蹙,道,「以後褚先生來,別管誰在都得進來說一聲。」

合歡低頭,道︰「是。」

「還不快請進來。」上官婉兒說道。

合歡低身一禮,忙退出殿外。

褚先生本在偏殿候著,有宮人來請,便往正殿走去。她穿著絲麻織就的左衽團紋直踞深衣,大幅的袖擺妥妥地垂在身側。在這胡風盛行的年代,她偏偏一身秦漢舊裝,以一種由外而內的方式彰顯著一個文人的固執與節操。

上官婉兒親自在殿前迎候,說道︰「大熱天的,先生怎麼過來了。」

褚先生微笑,道︰「我有日子沒見你了,想著你忙,就干脆過來看看。沒耽誤你的事吧?」

「怎麼會。」上官婉兒微笑,側身道,「里面請。」

繞過朱漆屏風,兩人在幾案前相對而坐。

褚先生整理袍袖,微笑道︰「這快到中秋了,內文學館的孩子們給我送了點心,我正好包一些給你。」

「先生費心了。」上官婉兒含笑道。

「每逢佳節,合家團圓,倒讓我們這些無家無室的人無地自處了。」褚先生微微嘆了口氣,道,「今年你怎麼過,還是御前侍駕麼?」

上官婉兒低眉,道︰「今年,跟往年不同了。」

褚先生一頓,方才想起這變故來。年初時神皇陛下降旨,準許上官婉兒從母族挑選合適的青年過繼到上官家,給被滿門抄斬的上官一族延續香火。

「那孩子已經來了?」褚先生問道。

上官婉兒點點頭,道︰「過繼給了我哥哥那一脈,便是我的佷子了。現在在金吾衛隊當差。」

「那還不錯。」褚先生微笑,問道,「是怎麼樣的孩子,我倒沒見過。」

「那孩子挺好,踏實,也听話。是我舅父的庶出,身上也沒有那些山東世家子弟的習氣。他入族的名字叫上官青雲,改日帶來給先生看看。」上官婉兒緩緩說著,「今年中秋聖上特意放了我的假,也讓我團圓一次。」

她雖是這麼說,眼中卻不見絲毫欣喜,唇邊的那一絲笑容反倒有些嘲諷的意味。

褚先生心下一嘆,經歷了滅門之災和三十余年的伶仃孤苦,這等傷痛,並不是一個過繼的子佷,一場尷尬的中秋就能彌補的。

「先生此來,可還有別的事?」上官婉兒抬眸問道。

褚先生微笑,從懷中掏出一張滿是字跡的紙,放到上官婉兒桌前,說道︰「我又得了一首好詩,請婕妤一起把玩把玩。」

上官婉兒微微一笑,道︰「先生每日酒朋詩侶,真是叫人艷羨。」她將紙頁拿起,剛讀了兩行,雙眉便皺了起來。

「此詩是以紈素之口,答班婕妤的《團扇詩》」褚先生看著她,說道,「其他的我便不多說了,相信婕妤都看的懂。」

拿著紙頁的手緩緩放下,上官婉兒蹙眉,說道︰「先生不該通傳此物。」

褚先生微微一嘆,緩緩說道︰「你知道,我最看不得的便是‘懷才不遇明珠暗投’這八個字。我何嘗不知其中輕重?她若真的在我面前苦求,流多少眼淚都不值我一顧。可這一首詩,我卻實在不能坐視不理。」

上官婉兒垂目,問道︰「那孩子現在何處?」

褚先生說道︰「原是在掖庭的浣衣局,現在被我點來內文學館,做些灑掃的工作。」她頓了頓,說道,「幾日來,我看著這孩子,機敏,踏實,雖逢巨變,卻無一絲哀戚的神色。我看著她,竟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你。」

上官婉兒心頭一震。那晦澀的掖庭天光是她生命中一塊經久不散的陰雲,即便經過了二十年的時間,仍舊在她心頭盤桓。她微微嘆了口氣,起身負手來到窗前,說道︰「我又何嘗不想救她。可是先生有所不知,這次並州一案關系重大。那孩子是我舉薦的,這次出了事,聖上沒有怪罪我就已經是萬幸。我想保她,也是有心無力啊。

怪只怪她家門不幸,偏在並州做官,也是命里注定的吧。」

褚先生自然知道她的難處,緩緩說道︰「倒是可惜了這個孩子。」

此時合歡捧著朱漆托盤走進來,托盤內盛著兩個白瓷杯。她在幾案前跪坐,將瓷杯輕輕放在案上,低身退了出去。

殿內一片寂靜。褚先生捧起茶杯,低頭啜飲,說道︰「尺素那丫頭走了也有兩個月了吧?前日我在掖庭見過她,瘦得都沒了人模樣了。」

上官婉兒眸光一黯,微微嘆了口氣,說道︰「那丫頭心直口快。我把她送到掖庭,也是為了救她一命。」

褚先生說道︰「婕妤身邊,是該添個伶俐又可信的人了。」

上官婉兒緩緩回身,目光正落在桌前放著的詩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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