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紫帷簾的馬車緩緩在觀風殿前停下，即刻就有小太監跪在車前充當下車的腳踏。隨車的合歡打起簾子，上官婉兒一襲男裝，踏著小太監的背走下馬車。她剛剛從太平公主府回來，臉上帶著些微的倦色，扶著合歡的手往殿內走去。
殿內帷幔高束，屏風後的床榻早已被收拾整齊，整齊得仿佛從來沒有人睡在上面一樣。上官婉兒坐在幾案前翻看著聖上審批過的奏折，沒看一會兒就覺得乏力，便命合歡去準備熱湯沐浴。
熱湯頃刻就好。上官婉兒屏退左右，只著絲絹長袍，緩緩走入浴桶中。裊裊白霧蒸騰而起，模糊了眼前的朱漆花鳥屏風。她抬手除去束發的銀釵，如瀑青絲倏然傾瀉，仿佛卸去了最後的束縛。
上官婉兒仰頭靠在浴桶上，雙目微闔，一切煩悶和壓抑終于在這一刻得到暫時的舒緩。她輕輕舒了口氣，緩緩睜開眼楮。不行，現在還不能放松，還有太多的事等著她去安排。
這頭一件就是太平公主。眼下武三思和韋良娣結成朋黨，又有崔湜輔助，她自然要上這一條船，可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也不能小視，所以還是不能挑明了翻臉。須得想個辦法，把兩邊都穩住才行。
此事原也不難辦，只是合歡那丫頭如同太平公主的一只眼楮時刻盯著自己的脊背，著實讓人放不開手腳。以前是因為要取得公主的信任才將她留在身邊，現在倒留成了一個麻煩。之前崔湜來觀風殿之事就是她泄露給太平公主的。上官婉兒恨恨吐了口氣，眼下最要緊的，是要先想個辦法把她除掉。
除掉合歡是不得不走的一步棋，可是又不能走得太明顯。萬一被太平公主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反而得不償失。上官婉兒雙目微眯，微微嘆了口氣。還是要從長計議。
屏風後，合歡的聲音傳來︰「婕妤，可要加些熱水？」
上官婉兒眸光一閃，說道︰「不必了。準備寢衣吧。」
「是。」
寢殿內燃著淡淡的凝神香，榻上絲被鋪展，都已用香燻暖了。合歡服侍上官婉兒睡下，將帷幔掩好，便帶著宮人們退了出去。
此時天色離掌燈的時間還早。合歡吩咐左右宮人道︰「婕妤今日累了，歇得早。你們走路都放輕些，別擾了婕妤。」
「是。」眾宮人低聲應道。
合歡點點頭︰「去吧。」
楊辰回來的時候，前院異常的安靜。從門房小太監那得知婕妤已經歇了，便放輕了腳步沿著廊道往後院走去。後院左右兩列廂房是宮人們的處所，此時幾個小太監正坐在廊子底下吃著從小廚房拿來的酒菜。今日婕妤歇得早，他們也難得松快松快。楊辰轉身往自己的房中去，身後房門還未關上，便听外面一人吆喝道︰「合歡姐姐，這麼晚了還出去啊？」
楊辰身形一頓，轉身透過門縫往外看。
「喊什麼生怕吵不醒婕妤」合歡閉上挽著一個竹籃，說道，「我去六局，許會回來的晚一些，讓守夜的幫我留著門。」
「哎，知道了。」小太監應道。
六局、內侍省、掖庭局都在一個方向，難不成……楊辰眉頭一蹙，心下一個念頭倏然閃過。
合歡轉身沿著廊道去了。楊辰打開房門，小步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觀風殿。楊辰放輕了腳步，始終同合歡保持著十步的距離。轉過花園，前面便是一條長長的夾道，兩邊都是光禿禿的宮牆，並無任何可以躲閃的地方。楊辰在路口停下。如果跟上去，一旦合歡轉過頭來，自己必定暴露無遺。可是如果就這麼讓她走了……眼看著合歡的身影越走越遠。楊辰一咬牙，賭一把她抬步追了上去。
夾道筆直而冗長，仿佛永遠也走不到頭。楊辰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後，連大氣都不敢出。轉過一個彎，便是生者榆柳的小廣場了。楊辰背靠著柳樹，微微緩了口氣。
楊辰一路跟著合歡，穿過重重花園窄道，來到掖庭局大門前，卻不如內，轉而沿著門前的永巷往里走去。楊辰雖然曾在掖庭居住，卻從沒有往這個方向走過。前面小路盡頭是一扇烏漆斑駁的大門，上書三個大字︰「承平院」。
楊辰心頭一震，果然走到這個地方來了。
門前掛著一把銅鏈大鎖。合歡走上前，看了看四下無人，抬手將鎖上的鏈子卸下來——原來只是掩人耳目。烏木大門吱呀一聲，合歡的身影消失在大門之後。
楊辰不敢跟進院中，只能把臉貼在門上，透過門縫往里看。院子里的景物她看不完整，只看到院子正中有一口井，合歡正以一個奇怪的姿勢俯身在井前。
她在做什麼？楊辰努力想看得清楚些，無奈合歡的身子將一切都擋住了，只能看到她趴在井口，不知在干什麼。忽然合歡直起身，轉身往大門走來。楊辰一驚，急忙往大門前的鎮宅白石後藏身。
大門一開，合歡走了出來，轉身將銅鎖挽上，快步消失在小路盡頭。
待她走遠了，楊辰方才從白石後走出來。楊辰看看那扇烏漆大門，轉身走上台階。
銅鎖已經生銹，鏈子上泛著淡淡的銅綠。楊辰小心將銅鎖卸下，抬手推開了門。眼前是一處青石鋪就的院落，院子正中生著樹，枯黃的樹葉將地面層層覆蓋。看來，此處已經許久沒有人來打掃了。那口井就在樹邊，木頭圍欄已經腐朽，繩子幾乎爛光了，只剩幾根粗麻系著木桶搖搖欲墜。楊辰圍著井轉了兩圈，心下奇怪，合歡究竟在這口井前做什麼？
楊辰學著她的樣子，趴在井口往下看。井已經干了，里面黑乎乎的，底下層層的污泥斷木，怎麼也看不出什麼特別來。她到底在這井邊做什麼？楊辰眉頭緊蹙，努力回想著剛才合歡的姿勢。
好像，她是這樣趴下來的……楊辰學著合歡的樣子，將襦裙斂起，只著單褲跪在井口，將上身探出去。這個姿勢，難道……楊辰靈光一閃，伸手往井內模去。井壁又冷又滑，觸手便讓人脊背生出一陣寒意。楊辰努力壓制住心中的抵觸，順著井壁模索著。
忽然手下一空，竟是一處凹槽。楊辰往里模去，便有絲絹涼涼的觸感傳來。她將絹帛抓在手中，扶著井口站起身來。掌中白帛上透著點點墨跡，竟是一封帛書。楊辰將帛書打開，草草一看，心下駭然。
忽然一陣風過，吹得木門「吱呀」一聲響。楊辰一驚，帛書幾乎月兌手而出。她慌忙四顧，確定周圍沒有別人，方才松了一口氣。此地不宜久留。她將帛書順入交領夾襖中，將大門還像原樣鎖好，轉身快步往回走去。
此時天色已經晚了，夾道內不見人影，唯有瑟瑟秋風吟嗚。楊辰手壓著衣領，低著頭快步走著。轉過彎便是觀風殿了。眼看著合歡的身影消失在朱門之後，楊辰故意等了一等，方才上去角門。
「楊宮人，怎麼這麼晚。？」小太監問道。
「去了趟內文學館，不覺就忘了時間，」楊辰眉眼含笑，「有勞公公了。」
「無妨，快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