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影越來越近,借著淡淡月光,李隆基一襲暗紫紗衣,獨自挑燈而來。他見她已在,並沒有別的話,壓低聲音問道︰「如何?」
楊辰點點頭,將懷中竹筒取出遞給他。李隆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竹筒上,並未發現她雙眸中一閃而過的復雜神色。
「你打開看看吧,那櫃子里卷宗很多,我怕拿錯了。」楊辰說道。
李隆基走到角門邊,借著後院煌煌的燈光將竹筒上的封印扯開。他特意轉身背對著她站著,看不到她此時充滿期冀的雙眼。她在等,等他轉過身來告訴她,她拿錯了卷宗,這並不是他要的那一個。她等著李隆基親口告訴她,那個造成了她一切苦難的人,不是他。
李隆基轉過身來,說道︰「就是這個。辰辰,多謝了。」
雲遮住了月亮,突如其來的黑暗讓他未曾注意到她倏然暗淡的雙眸。他他將竹筒揣入懷中,說道︰「我先走了。你也回去吧。」
她舌根發苦,啞聲說道︰「好。」
李隆基執起燈,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他走了,把她最後的一點希望毀滅殆盡。她忽然覺得冷,寒意從腳下升起,一直涼到發梢。她仿佛失去了最後的力氣,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她就這麼怔怔地坐著,直到有宮人的聲音遠遠傳來,她才慌張起身,狼狽地跑回自己的房間。胸口好像堵著一塊石頭,悶悶的壓得人難受。她靠著門坐著,想放聲大哭,卻又不敢,只能無聲地流淚。銅鏡內映出她滿是淚痕的臉,她看著自己,忽然就笑出來了。
難道不好笑麼?他已害得她家破人亡,她卻還做著與他白頭偕老的夢。
楊辰忽然很想問他,他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思,才能一邊對她說著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一邊毫不留情地將她和她的家人推入深淵?又或者,他願也沒有幾分真心。他的承諾那麼多,或許連他自己都不信。
蠢,真蠢。崔湜說得對,她就是這世上最蠢的人。
她就這麼哭著,哭得累極了,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她夢見了父親,父親穿著破得看不出顏色的囚衣跪在刑場上。她大聲地喊,可父親好像什麼也听不見,看都不看她。身後劊子手手起刀落,父親的頭骨碌碌地滾到她腳邊,眼里還留著血淚。然後那劊子手的臉就變成了李隆基,他在笑,手中的刀刃上還殘留著她父親的鮮血。他說,我定不會負你。
楊辰猛地睜開眼楮。天光暗淡,映著沉沉的帳頂。身上的錦被被冷汗濡濕,似一張蠶繭,層層捆在她身上。楊辰坐起身,大口地喘著氣。窗外正逢三聲更漏,已是寅時三刻了。
她再也睡不著,只是望著烏突突的帳子頂發呆。她想了很多,卻又好像什麼都沒想,腦子里只有些模糊的聲音和畫面。就這麼迷迷糊糊地躺著,當清晨第一束陽光透過窗射入帳頂,她終于有了主意。
對著朝陽,楊辰起身梳妝。昨夜哭得狠了,兩只眼楮腫的只剩下了一條縫隙,整張臉也浮腫起來。她往眼窩處多施了些脂粉,想要遮住哭泣的紅暈,可實在是收效甚微。廊外漸漸有了宮人走動的聲音,約模著上官婕妤快起了。楊辰對著鏡子努力綻出一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她「啪」的一聲將鏡子扣下,轉身推門走出房間。
今日已是五月初四了,聖上自昨日就停了朝,等端陽節過了再開朝會。上官婕妤素來喜歡早起,所以就算沒有早朝的日子,觀風殿的宮人們也不敢怠慢。
天陰陰的,沒有日光,倒像是半下午的光景。楊辰來到寢殿外,侍奉洗漱的宮人正端著托盤退下殿去。撲花紗幔後顯出一個綽約的影子。楊辰挑簾而入,問安後侍立一旁。上官婉兒一襲淡青色交領襦裙,領子上貼著白帛,上繡著幾叢青葉,看上去清爽宜人。梳頭宮人拿起一支翡翠搔頭,在髻上一比,上官婉兒眉頭微蹙,對楊辰說道︰「你來。」
梳頭宮人退去。楊辰走到上官婉兒身後,從妝奩中挑了一支素銀釵,輕輕簪入發間。上官婉兒對著鏡子左右看了看,說道︰「翡翠壓頭,還是這素銀看著清爽。」
楊辰低頭道,「婕妤的精氣神在,戴什麼都好看。」
上官婉兒淡淡一笑,道︰「難為你了,還得想著法子哄我。」
楊辰從這話中听出些不一樣的意思來,不禁抬眸往鏡子里看了一眼,沒想到正對上上官婉兒清冽的目光。她垂下眼眸,心里卻是微微一懸。
「你們都下去吧。」上官婉兒一聲吩咐,殿內隨侍的宮人們低身行禮,紛紛輕移蓮步下殿去了。淡紫色撲花紗幔無風自動,似有猛獸蟄伏其中,氣息涌動。楊辰低垂著眸子,雙手清理著桃木梳上的發絲。上官婉兒透過銅鏡看著她,問道︰「昨天晚上,怎麼回事?」
楊辰渾身一震,桃木梳子「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急忙低身去撿。這一起身的功夫,心思已經轉了幾道︰上官婕妤為什麼會這麼問,難道昨夜被她看見了?她知道了什麼,又知道了多少?
楊辰站起身,將梳子放回桌上,說道︰「奴知道,什麼都瞞不過婕妤。」
這句話,說了和沒說一樣。楊辰不清楚上官婉兒都知道些什麼,唯有這麼說才最保險。
上官婉兒看著她,道︰「你只管實話實說,別動別的心思。」
「是。」楊辰低著頭,只听到自己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
「你與臨淄郡王相識?」上官婉兒問道。
「是,」楊辰低頭道,「奴在欒華殿做郡主伴讀時,常隨郡主出入崇文館。便是在那時認識的臨淄郡王。」
楊辰斷然不敢提起當年在清涼殿時的事。那時她是待選的太子嬪妃,私下與皇族郡王見面,就算是現在說出來也是穢亂宮闈的大罪。
楊辰的回答與上官婉兒所想大致一樣。原來,那日李隆基來觀風殿是追著她來的。這兩人,不止相識,怕是早已有情。
上官婉兒心下一凜,倒是自己大意了。原以為除掉了尺素就拔除了太平公主安插在觀風殿的眼線,不想又給自己找了個麻煩。
上官婉兒看著鏡中垂首而立的楊辰,心下閃過幾個念頭。她既然與李隆基有情,就斷斷不能留在觀風殿了,可怎麼讓她走,還是要好好想一想。
定然不能像除掉尺素那樣除掉她,即使那是最干淨的辦法。料理尸首雖不是難事,可楊辰畢竟曾是清涼殿的良家女,又在欒華殿里當過差,宮里認識她的人太多,以後就算李隆基不問,楊郡主好歹問上一句自己都沒法交代。
那麼,就只剩下一種辦法了︰光明正大地把她送給李隆基,自己也能撈個順水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