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回到寢殿用過午食,便吩咐楊辰準備些果品給水榭的郡王郡主們送去。寢殿紗簾緩緩放下,上官婉兒臥于榻上,囑咐道︰「你與楊郡主許久未見,這次去了不必急著回來。多陪著坐一會兒吧。」
楊辰應了聲「是」,低頭退出殿外。
上官婉兒的意思楊辰心里清楚,陪楊郡主是假,窺探宴席才是真。方才東苑玫瑰園中李重俊曾提到永泰郡主也在宴席之上。永泰郡主李仙蕙既是東宮郡主,也是魏王妃,這般敏感的身份,難怪上官婕妤要特別留心。
水榭名為「凌風閣」,因為臨水而建,宮中人便只稱之為水榭。凌風閣又分東西兩個閣樓,高有百尺,建于東苑麗湖的正中心,兩座閣樓間僅有一道竹橋相連。遠遠望去,如同一只大鳥凌風而舞,張翅懸于浩渺的湖面上。「凌風閣」的名字就此而來。
凌煙閣建于湖中心,與岸邊往來都要靠小舟擺渡。這個時節宮中宴樂正是頻繁,皇族貴人們貪圖涼爽,常常在湖面畫舫中舉辦宴會。畫舫吃水深,無法在岸邊停靠,所以岸邊多的是擺渡的小船。楊辰本打算隨便叫一條船將自己送到凌風閣去,可真到了湖邊,卻傻了眼。
已近未時,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湖面上空空蕩蕩,連船的影子都看不見。楊辰手捧著食盒站在岸邊,心中一陣無力。
「哎。」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呼喝,楊辰循聲望去,只見一側垂柳掩映中緩緩駛來一條小船。船夫撐篙站在船尾,船頭還立著一人,正是崔湜。
他一襲藍錦圓領袍,抬手將遮面的柳枝擋開,唇邊挑起一絲笑意,道︰「我剛剛才在夢中見過娘子,沒想到一睜眼,竟的見到娘子了。足見你我二人,實在是心有靈犀啊。」
楊辰知道他慣愛調笑,因此並不往心里去,只是微微行了一禮,道︰「崔舍人怎麼在這兒?」
崔湜立在船頭,隨意掃了掃袍子,說道︰「宴席上多吃了兩杯,等我醒過來的時候人們都走了,我就索性在船上多睡了會兒。」他挑眉看看楊辰,問道,「娘子何往?」
「上官婕妤命奴去水榭送點東西。」楊辰瞄著他的船,微微頓了頓,說道,「崔舍人能否行個方便,將奴渡過去?」
崔湜抬頭望了望湖中心的小樓,又側目看了看她,說道︰「上來吧。」
「多謝。」楊辰一手拎著食籃,提裙跨步走上船板。船身受重搖晃起來。楊辰尚未站穩,險些栽下去,忽然一只手臂挽住她的腰,將她攬入一個結實的懷抱中。她抬起頭,正對上崔湜含笑的眼楮,陌生男子的氣息夾雜著淡淡酒香迎面而來。楊辰雙頰一紅,抬手推開他,退了一步站穩。崔湜卻是什麼也沒說,清了清嗓子,兀自轉身往艙內去坐了。
楊辰本想就呆在船頭,可是想了想,又覺得不太好——並州的案子若不是崔湜的提醒,恐怕她到現在還蒙在鼓里。現在一句謝謝都沒說,就這麼躲著人家,實在不像話。楊辰想了又想,還是轉身跟著他進了船艙。
船艙並不大,正中擺著一張長幾,左右各能坐三人。此時桌上杯盤狼藉,席位歪扭,應該是剛剛結束了一場小宴。崔湜隨意坐在一側,兀自飲著杯中殘酒。楊辰在他對面跪坐下來,看看他,卻不知該怎麼開口。
「謝謝你。」憋了半天,還是就憋出這麼一句來。
崔湜靠著船舷飲酒,漫漫說道︰「你那天不是已經謝過了麼?」
她謝過了?楊辰怔了怔,道︰「是麼,我……我不記得了。」
「忘了最好。」崔湜側頭看向窗外,似乎不想再理她。楊辰也識趣地不再說話。小船悠悠向前行駛,那水榭仍在不遠不近的地方,仿佛永遠也到不了。
過了許久,崔湜突然將酒杯放下,從懷中掏出一本書冊,隔著桌案遞給楊辰,道︰「差點忘了,給你的。」
楊辰一愣︰這又是哪一出啊?她狐疑著接過書,書脊用麻線裝訂工整,藍封之上赫然寫著《女則》兩個字。
她實在不明白崔湜為什麼要送她這本書,忍不住抬頭問詢。崔湜抬手一擺,道︰「翻開看看。」
楊辰蹙眉,依著他的話信手一翻,從書頁中掉出一個信封來。
這又是什麼?她蹙眉看看崔湜,他的目光也正落在信封上,示意她打開。楊辰將信的封口撕開,掏出里面兩張素白信箋。她將信箋打開,簪花小楷赫然入目︰
「辰辰吾兒,見信平安……」
楊辰只覺得耳邊一陣轟鳴︰這是姨娘的字!是姨娘的信!她幾乎不敢相信,瞪大了眼楮看著崔湜。崔湜微微一笑,說道︰「我有一同年好友在潮州刺史任上。傳一封信,不是難事。」
真的是姨娘的信!楊辰已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她低下頭,只想快點把信看完。
「辰辰吾兒,見信平安。
自去歲家門慘變,已八月又十日矣。吾兒獨在宮中,食飯可進?夜可能眠?而今山水相隔,伸手而不可觸矣!
去年八月初離家,攜阿奴幼弟輾轉千里,終于歲末入潮州。嶺南濕苦,蠻眾荒夷,幸得州府垂憐孀幼,終得安置。允兒年幼,雖經大劫亦無妨害。母亦身體康健,每日粥飯得進,吾兒勿念。
去歲家門大難,乃父押解之時曾殷殷執我之手,以告清白之實。汝非犯官之女,實乃名門之後!幸我楊氏支脈深廣,旁家宗親顯赫者甚眾。吾兒切莫自卑自鄙,日月往來,終有歸期。
母弟在外,自知謹慎,吾女不必掛懷。今歲八月二十三乃父之周年祭,吾女身居宮中,不便吊唁,只于中衣服白即可。言之于此,萬望保重。」
一封信讀完,楊辰已是泣不成聲。崔湜早命船夫住了槳,船停在湖中,四面皆是浩渺的湖水,仿若一個孤島,與整個繁復的皇宮隔離開來。楊辰將信捧在胸前,再沒有什麼能比這封家書來得更為珍貴了。萬幸,姨娘和弟弟都好。她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是得到了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