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楚國雍和二十六年
「問東君何處天涯?落日啼鵑,流水桃花。
淡淡遙山,萋萋芳草,隱隱殘霞。
隨柳絮吹歸那答,趁游絲惹在誰家。
倦理琵琶,人倚秋千,月照窗紗……」
輕軟的歌聲如同濡糯耳語,和著漫天紛飛的柳絮,仿佛要把人溺在這小橋流水的脈脈溫鄉之中。身段縴細的女子懷抱琵琶輕彈慢唱,陽光透過窗口細碎的灰塵照在她鵝黃的紗衣上,襟口團團簇簇的緋色落英借得這明媚春光,姿采越發明麗,仿佛要散到人的視線中去。
突然,曲調由緩轉急,玉白的指尖錚錚撥彈,登時殷出大片刺目的鮮血,女子神色哀婉,口中仍自喃喃低唱。
「別離易,相見難,憑闌任憔悴。
魂將去,人未還,黃泉路,流不盡多少前生淚•••」
「清嬋!」驚恐的叫聲回蕩在空蕩的宮殿里,久久不息。不知何處滲進的絲絲冷風,搖曳起殿內點點燭火,火光明滅,噗的一聲輕響已化為縷縷細弱的青煙幽幽散去,如綢的黑暗涌裹而來,瞬間將奢華的雕梁畫棟淹沒在深沉的夜色中,楚皇坐在寬大的龍床上,唯听得見自己不安的心跳,噗通,噗通,無比清晰,卻又如此寂寞。
殿外傳來雜沓的腳步,一眾侍官火急火燎的奔進殿內︰「陛下,您、您怎麼了?」
守夜的侍女魚貫而入,重新點亮角落的燈架。楚皇不湎聲色,常有不宿在妃嬪之處的時候,故而特在御書房旁空出一殿,以供夜宿,加之楚皇入寢素來不喜光亮,所以偌大的眠月殿內,夜間僅留著兩盞宮燈。
楚皇揉了揉發漲的額角,雙眼微閉,難掩倦意,只朝眾人無力的擺了擺手︰
「無事,你們下去吧。」
「是。」
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黏膩的錦袍沓在身上,如同枷鎖,讓他喘不過氣。男人輕撫著頸間一枚晶瑩剔透的玉蟬,喃喃道︰「清嬋,你在怪我麼…」
此時,楚宮西側的玉華宮外,慘淡的月光透過雲層照著宮外的孤井,足有人高的蒿草枯萎在四周,在盛大奢華的楚宮內顯得格外頹敗。殿內不時傳出沙啞的咳嗽聲,蒼老的女聲斷斷續續的傳來︰「順公公,四皇子、咳咳,四皇子病了,能麻煩您去請醫官來、咳咳、來瞧瞧麼?」
長風卷起滿地的落葉,發出嘩嘩的聲響,荒涼的青石院落一覽無余,卻沒有半個人影。
只見一名身形佝僂的婦人從殿內走了出來,單薄的棉衫外僅罩著一件陳舊的青色夾衣,頭上僅用一根木釵束發,發髻稀疏,已見點點星霜,她焦急的看著空曠的院子︰「這些奴才,真是、咳咳咳……」說著急忙拎了門口的木桶在井中打了水,吃力的提進殿內。
昏暗的燭光下,略顯瘦弱的孩子蜷縮在冷硬的木床上,額頭上浸著細密的一層冷汗,小小的眉頭皺成一團,雙眼緊閉,干裂的嘴唇一張一合。
「乳娘,雲燁冷,母妃,母妃…你在哪兒…」
婦人跪在床邊,模了模孩子的額頭,眼淚刷的一下落了下來,哽咽著說道︰「雲燁,乳娘的好燁兒,你的母妃一直在天上看著你呢,你要堅強些。」
昏黃的燭光恍在雲燁蒼白的臉上,仿佛蒙上一層虛渺的柔光,在高挺的鼻梁下映出暗影,越發顯得清瘦。婦人將手中的帕子浸了水,輕柔地擦去孩子臉上的汗漬,沓在他滾燙的額頭上。滿手的凍瘡遇了冷,又殷出血水來,可她恍若未覺,仍一遍遍得換著帕子為他擦拭著手腳。
更鼓幽幽,月亮升起,高掛,再又偏斜,燈盞里的蠟燭已燃了大半,在銅盞下垂出密密的蠟滴,恍若珊瑚堆淚。
「乳娘,雲燁冷…」少年小小的身子抖成一團,平日里堅毅的眼神此時卻像蒙了一層水霧,怔怔的看著他唯一的親人。
蘇若華的眼淚流的更凶,她心里怕極了,一把握住雲燁的手,疾聲呼喚著他的名字︰「雲燁!雲燁!」可是孩子卻恍若未聞,迷蒙間又昏睡過去。
蘇若華看著雲燁蒼白的臉色,一顆心幾乎被生生撕裂,她一把將孩子緊緊的箍在懷里,輕輕的拍著孩子的脊背,低聲唱了起來……孩子似乎找到了溫暖的庇護,眉頭微微舒展,呼吸也漸漸均勻起來……
啾啾的鳥鳴鬧在枝頭,清晨的陽光灑進殿內,孩子濃密的睫毛微微抖動著,雙眼緩緩睜開,頓時撞入婦人溫暖的目光中,常年的辛苦讓她的臉上有著與年歲不符的滄桑。
「乳娘,雲燁拖累你了。」
「四皇子說的什麼話,能侍奉你是奴婢幾生修來的福氣,來,快起來喝點熱粥。」
堅毅的心智讓他從高熱中掙扎過來,已不似昨夜那樣嚴重了,可雲燁這樣折騰了一夜,身子已虛弱到了極點,但他看著遞到眼前的白粥,卻搖了搖頭︰「乳娘,你先吃。」
蘇若華素知這孩子性情倔強,只得輕輕抿了一口,說道︰「乳娘剛才已經吃過了,你快吃吧,咳咳咳…咳咳咳咳…」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仿佛要把胸膛震破,蘇若華連忙背過身不動聲色的用帕子抹了嘴角。
「乳娘!你都咳嗽這麼久了,不能再拖了,你等著我,我去找御醫來!」說著便匆匆下床,芨了鞋向外走去。
此時卻听見門外有人喊道︰「若華,若華……四皇子、老奴給四皇子請安。」說著就要行跪拜大禮。
雲燁忙扶起福來︰「福公公,我早說過你見了我不用行大禮的。」
「老奴不敢逾矩,四皇子這是要?」
「福來,你快勸勸四皇子,他要去請什麼御醫來,咱們這樣的賤命怎麼能,咳咳咳,怎麼能麻煩御醫,咳咳,四皇子,你快回來,咳咳咳…」
溫熱的血從指縫間汨汨流出,殷濕了帕子,怎麼也止不住。
雲燁心中的悲憤像是噴薄而出的烈火炙烤著他的五髒六腑,然後慢慢的冷卻,惟剩一層冰冷的灰燼,他緩緩的轉過身,伸手擦去婦人嘴邊的血漬︰「乳娘,你別生氣,我不去就是了,你躺一會吧。」說著攙了蘇若華到床上,為她掖好了被角,靜靜地坐在床邊。
「四皇子,這些炭你們先用著,老奴已經稟報了上頭,那些狗奴才以後定然不敢再克扣玉華宮的分配,哎,奴才老了,若華的病……」福來低嘆一聲,把布袋里的炭送進火盆,引了火,空蕩蕩的殿內才有了一絲暖意。
雲燁看著老人斑白的鬢角,心中怎能不明白在這個迎高踩低的皇宮里,根本不會有人去在意一個不受寵的皇子是死是活。見蘇若華已累得睡了過去,輕聲問道︰「福公公,你可知道最近宮里有哪位夫人,娘娘或者小皇子患有風寒咳嗽之癥的?」
「稟四皇子,老奴听說小世子最近受了風寒,經常召萬太醫前去,听永福宮當差的小六子說,世子夜里咳嗽的厲害。四皇子,您…」
孩子淡淡地說道︰「沒什麼,我只是怕宮里的人要是得知乳娘也得了這病,又要拿那件事為難,所以隨便問問。」
「四皇子放心,老奴斷然不會將此事說出去的。」
雲燁點了點頭︰「雲燁明白,出來這麼久了,你快回去吧。」
福來心中泛起一陣悲涼,聲音又老又沙︰「是,老奴告退了。」
雲燁握著蘇若華布滿凍瘡的雙手,仿佛捧著世上最珍貴的東西,這雙手曾經那樣的柔軟細膩,如今卻像覆了一層粗糲的沙子。他怎能不知乳娘為了他不得不整夜的坐在昏暗的燭台前做繡活兒,偷偷的托了福來去宮外變賣;他怎能不知乳娘總是大冬天給奴才們洗衣服才能換來被他們克扣去的哪些炭火和暖被;他又怎能不知一整個冬天她都是忍到深夜才敢大聲咳嗽…可是,他即使知道了也只能裝作不知道,在這個地方,要活下去,首先要學會的就是忍耐,但是這次,他必須做些什麼。
月掛梢頭,太醫堂外的草叢里,一個小小的黑影正快速的移動,小心的躲避著巡邏的侍衛,雲燁溜著太醫堂的牆根,戳破窗紙注視著房間里的動靜,值夜的藥童正踩著藥碾子打瞌睡,雲燁輕手輕腳的閃身進去,一邊留心听著周圍的動靜,一邊快速地尋找著世子的藥渣,果然,在藥櫃旁的長桌上整齊地擺放著宮內各位主子的藥渣,雲燁不敢耽誤,快速將準備好的包著枯草的紙包換下了世子的藥渣,又悄悄地溜了出去。一路飛跑著回到了玉華宮,一進殿內,就支起柴來熬起了藥,宮里的藥材都屬上乘,應該還能有些藥效的,不過片刻藥罐里果然飄出陣陣藥香。
「乳娘,快起來吃藥了。」
蘇若華疑惑的看著那濃濃的藥汁︰「四皇子…」
雲燁微微一笑,說道︰「乳娘,這藥是福公公托了太醫堂好心的小醫官悄悄弄來的,你快喝吧,喝了病就好了。」
「哎,這個福來定是又去求人了…」
雲燁將榻上的錦被隴得高了些,扶起蘇若華,說道︰「乳娘,別憂心了,快趁熱喝吧,涼了就更苦了。」
連著幾日,蘇若華的病情已然見輕,咳嗽的次數也不似之前那樣頻繁,蠟黃的臉色也漸漸有了些許光彩。
這日,雲燁手里拿著木棍在院中練字,卻突然听見殿內傳來痛苦的咳嗽聲,他匆忙奔進殿內,正看見蘇若華捂著胸口劇烈的咳嗽,臉上也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乳娘,是不是夜里又著涼了,我晚上再熬些藥給你喝。」
「咳咳咳,奴婢沒事,就是覺得身上沒什麼力氣,睡一覺就好了,四皇子不必擔心。」
雲燁皺起眉頭,不知為何,心頭竟升起濃濃的不安,抬頭看向窗外的天色,只盼著夜晚快些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