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上,大雨絲毫不停,低回徘徊的黑色大鳥發出尖利的嘶鳴,如同一柄柄利劍劈開遮天的雨幕——
燕回渾身泥濘,抬頭看向半空中徘徊的黑雕,眉頭緊皺,沉聲說道︰「褚大人有什麼交代麼?」
「回稟大人,褚大人說……」士兵吞吐不言,抬眼看見燕回不渝的臉色,更是噤若寒蟬。
燕回眉梢一挑,沉聲說道︰「褚大人說什麼?」
士兵面有難色,低聲說道︰「褚大人說此次賀蘭霄忤逆煜盛宮,若是您不想被連累,最好……最好能將沐雁聲找出來……」
燕回眸光一黯,不由心中冷笑,褚英宗這條狡猾的毒蛇,他執行煜盛宮旨意,卻不料與賀蘭霄不睦,名義上是回煜盛宮復旨,實則是想將自己從這次平叛中撇得干淨。褚英宗帶領黑鷹軍在危難關頭解了帝都燃眉之急,本就引得長老會懷疑,此次讓他協助賀蘭霄平叛,卻是個兩難之事,若是平叛不利,那麼必然會有所降罪,門閥黨爭向來殘酷,免不了要有人重提他率軍歸來的種種疑點。若是平叛有功,那也必然有賀蘭氏擋在前頭,他卻是半點好處也撈不到。現在走了倒是干淨,無論成敗,全數擔在賀蘭霄身上,只是,他燕回卻要自求多福了……
燕回放眼望去,只見烏蒙蒙的天際仿佛要壓到人的頭頂,滾滾悶雷自八方涌來,劈閃在偌大的山林中,隱約有火光閃動。而在他們的四周,滿眼盡是荊棘灌木,參天林海擋去了所有的視線,要從中找到一個有心藏匿之人,當真如大海撈針了……
他面色沉斂,低聲說道︰「就算是把整座哀牢山翻過來,也要把人給我找出來。」
「是,大人。」
可是燕回如何也料想不到,他心心念念要逮捕的余孽正在他的腳下,漆黑幽暗的地底,有兩雙蒼白的手掌緊緊的握在一起。
「沐雁聲,這階梯怎麼像沒有盡頭?」無憂氣喘吁吁的說道,他們兩人自踏上這石階,已然走了不下一個時辰。可是前方除了幽暗的石階,似乎再沒有其他。
無憂幾經生死,體力已是嚴重透支,雙腿如同灌了鉛,再難向上挪動分毫。就連原本趴在肩頭的小獸,也被無憂無情的趕了下去,正吐著舌頭在身後的石階上艱難的挪動。
沐雁聲眉頭緊皺,看著前方幽暗的石階,說道︰「羽兒,應該快到了。」
無憂轉身看向石階下的赤紅石壁,只見上面裂痕縱橫,如同蛛網,已隱隱有大片的熱流從中漫出。
無憂神色一黯,說道︰「若是再不出去,怕是來不及了。」
無憂話音剛落,便覺一陣天旋地轉,轉眼已伏在了沐雁聲的背上。
無憂神色一愣,就要掙扎著跳月兌下來︰「沐雁聲,你放我下來,我能走。」
沐雁聲身形一頓,緊了緊雙臂,輕聲說道︰「丫頭,別亂動,我想背你一會兒……」
沐雁聲將無憂的雙腿攔在身側,脊背微彎,讓孩子的整個身子都能安穩的伏在他的背上,就這樣緩緩的朝前走去。
「嗚啊……嗚啊……」小獸女乃聲女乃氣的叫喚著,擺動著圓胖的身子,就連那條奇短的尾巴都參與到了裝可憐的行列中,活像一只搖尾乞憐的小狗。
然而前方的兩人卻像是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小獸歪著腦袋,委屈的嗚咽了兩聲。豎起的大耳朵也沒精打采的耷拉下來,抖了抖渾身焦黃的長毛,抬起一條小短腿,扒上了下一級石階……
少年的脊背並不寬大,隔著衣衫,無憂甚至能感受到心髒跳動的韻律,一聲聲的沉響,仿佛累極了。她突然覺得害怕,輕輕的攬住沐雁聲的脖頸,身子緊繃,生怕自己的沉重會加劇他的疲累。
低低的笑聲自耳邊傳來,無憂抬頭看向少年,疑惑的問道︰「怎麼了?」
孩子額角微涼的汗水蹭在沐雁聲耳鬢,倒讓他覺得臉側極燙,不動聲色的移開去,低聲說道︰「羽兒在心疼我麼?不過你這樣,我就更累了。」
無憂微微一愣,才反應過來他所指何事,神色微赧,卻是放松了身子,靜靜的伏在沐雁聲背上。
兩側石壁上唯有幾盞蒼白的燭火,微弱的好似螢火。身下的脊背異常溫暖,有極淡的清苦縈繞鼻間。
無憂心中一陣酸澀,即便是經歷了這樣多的磨難,這苦澀的藥味卻仍是久久不散,仿佛是從內里散發而出,足見在過去的十余載中,需吃下多少苦藥,又要忍受多少苦痛。
「沐雁聲,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沐雁聲微微一愣,低聲說道︰「把你帶出去。」
「那出去之後呢?你想要做什麼?」
長久的一陣沉默,無憂不安的在少年的頸窩蹭著腦袋,悶悶的問道︰「還沒有想好麼?」
「羽兒,你不是說這天底下還有很多沒有去過的地方麼,東海以東,西羌以西……我很想去看看。」
無憂覺得眼皮發沉,听見少年清淡的聲音,低聲呢喃︰「唔…那些地方都不是最遠的,我們那里,還可以去月球,去銀河……」
「月球?」
「是啊,就是月亮,那上面沒有嫦娥,也沒有月老,更沒有搗年糕的兔子……比沙漠還要荒涼……」
「是麼……那我們就不去,羽兒,你想去哪?」
「我…我想跟你呆在一起,沐雁聲,跟你呆在一起……我、我想快點長大……」
沐雁聲身子一僵,不知為何,竟沒有勇氣接下孩子的話,他輕輕的將孩子下墜的身子重新拱上脊背,輕聲喚道︰「羽兒……」
「唔……沐雁聲,你的背上真暖和,我好累啊……」
沐雁聲輕聲一笑︰「那你睡一會兒,等醒來的時候,我們就到了……」
「嗯……」頸側溫熱的呼吸漸漸均勻,像是濕潤的花瓣,帶著淡淡的香甜。
沐雁聲微微側目,看著孩子輕顫的睫毛,眸光深邃的好似大海。而就在他的身後,白色的煙霧四散彌漫,隱隱可見那走過的每一級石階上,都浸著淋灕的血跡……
沐雁聲面色青白,心頭的絞痛雖然輕微,卻像是一道詛咒,時時刻刻都提醒著他,他的生命早已不是自己的了,他淒然一笑,卻陡然噴出大口的鮮血,頓時染紅了胸前大片衣衫。
無憂本就睡的極不安穩,忽覺臂間一燙,猛然驚醒過來。
「沐雁聲!」無憂極力掙月兌,跳下沐雁聲的脊背。可是下一秒,當她看見自己滿手的鮮血,看見少年脊背上那駭人的傷口,眼淚又一次不爭氣的流了下來。
她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眼淚是最沒有用的東西,這麼多年來,她似乎早已忘卻了流淚的滋味,可是,當那些鮮紅溫熱的血液從少年的身體內突突涌出的時候,當他忍著巨大的疼痛背負著她的時候,她卻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無助的淚雨滂沱……
沐雁聲頓時慌了神,他看著失聲痛哭的孩子,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這疼痛要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巨大,都要讓他難以忍受。
下一刻,溫暖的身子突然擁上前來,一把抱住了沐雁聲的腰身,孩子滿是髒污的小臉上帶著冰冷的濡濕,緊緊的貼在少年的胸膛上,瘦弱的脊背都在輕微的顫抖著。
「沐雁聲,你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你若是死在這里,你要是敢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我永遠都不原諒你!」
孩子瘦弱的手臂突然爆發出巨大的力量,越縮越緊,幾乎要將自己狠狠的勒進少年的身體之中。
沐雁聲身子一僵,伸出的手臂幾乎不知道該放在哪里,他試探的伸出雙手,捧起孩子滿是淚痕的臉孔,深深的注視著她的迷蒙的雙眼,低聲說道︰「丫頭,我不會丟下你的。」
無憂不住的搖著頭,像個任性的孩子︰「你騙我,你在山洞已經騙過我一次了!」
沐雁聲笨拙的擦拭著孩子臉上的眼淚,將她的頭狠狠的壓在自己的胸膛之上︰「我再也不會騙你,丫頭,我會帶著你出去,永遠都不會丟下你。」沐雁聲哽咽的聲音低低的回蕩在這漆黑的大殿中,他心疼的捧著孩子冰涼的小臉,仿佛捧著世上最可貴的珍寶。
可是他的心,卻被巨大的絕望狠狠的啃噬著,他甚至不敢去想,當他就此死在她的面前,當他再也無法抑制蟄伏的病魔,他又該如何面對現在許下的承諾。
他顫抖著雙手撫模在孩子蒼白的臉孔上,勾勒著她的每一寸輪廓,她的臉孔這樣小,甚至沒有他的手掌大,她的眼楮,盛滿晶瑩的水霧,是這世間最明亮的珍珠,她的鼻子,小巧的像一只貓兒,她的嘴角,她的下巴……她的一切一切,都讓他如此留戀,如此不舍。
他緊緊的將無憂抱在懷里,甚至奢求這一刻永遠都沒有盡頭,他的心被巨大的絕望和滿滿的喜悅撕扯著,疼痛的幾乎窒息。命運何其殘忍,給了他無望的人生,卻又賜予他虛無的希望……
這一場嚎啕大哭,仿佛是用盡了無憂所有的力氣,她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倚在沐雁聲的肩頭小聲的抽噎著。
沐雁聲坐在石階上,小心的將孩子攬在懷中,輕輕的拍著她的背,不斷的重復著︰「我在這兒,丫頭,我在這兒……」
無憂輕輕的抽泣著,終于抬起頭來正視少年的臉孔︰「沐雁聲,我再相信你一次……」隨即抱起他的雙腿,看向沐雁聲的腳底。
血肉模糊的腳底被熱流灼傷,後又在石階上費力行走,早已血紅一片,觸目驚心。
沐雁聲微微一愣,不禁向後縮了縮腳,說道︰「羽兒,我沒事。」
無憂心痛如絞,抱緊沐雁聲的腳踝,將自己破碎的衣擺一條條撕裂,小心的為沐雁聲包扎起來。
無憂站起身來,復又看向沐雁聲的脊背。
大片的焦灼赫然呈現在衣衫之上,他竟用自己的身體為孩子擋去了那些燃燒的火球。
無憂心口疼痛,仿佛窒息,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焦黑的衣料裹在翻起的皮肉中,覆滿大片的脊背,鮮血淋灕,早已將衣衫染紅。無憂顫抖著雙手輕輕覆在少年瘦弱的背上,卻不知怎樣才能撫平這些駭人的灼傷……
溫熱的液體滴落在身後,沐雁聲身子僵硬,緩緩的轉過身,伸手攬住無憂顫抖的肩膀,低聲說道︰「丫頭,你听,我的心跳……我不會死的……我們一定能出去……」
無憂深深吸氣,眼中的水汽漸漸淡去,她堅定的看著眼前的少年,一字一頓的沉聲說道︰「沐雁聲,就讓我來守護你……」
「 」的一聲沉響,頓時打斷了端短暫的寧靜,巨石終于不堪忍受,裂開一道巨大的縫隙,滾滾熱流蒸騰而來,頓時將殿內的溫度烘的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