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如月被拘雨桐院的第三日。院子空地上的雜草大部分已經鋤完,露出了原來的風貌,方正而疏闊。如月摘下手套揉著右手的手指欣賞了一會兒,又抱膝坐在台階上看頭頂的烏雲聚集起來。玉煙從屋里出來就看到這樣的情景,已經對這位主子行事有所了解,她什麼也沒說來到她身後回復道︰「方嬤嬤的燒還沒有退,大夫說這里濕氣太重,不宜養病。」
「哦,那就出去吧。你去給福晉回個話。」
「是。再找個人替過來吧。」
「隨便。要是都不願來,也不必強迫。」
屋里傳來影影約約的哭泣聲,如月回頭看了眼,「方嬤嬤還是在說是撞見鬼了嗎?」玉煙無奈的點點頭,如月起身拍拍身上的灰道︰「你信嗎?」
「奴婢听說過,但卻從沒見過。沒見過的事奴婢都不敢盡信的。那您見過嗎?」
如月似是發現有趣事物般的看著玉煙,「你也有好奇的時候呀,我啊,也沒有見過。不過這里的感覺很好,特別是那棵樹,有靈氣的很。我很喜歡。」
「奴婢覺得方嬤嬤大約是疑心生暗鬼,她從一開始就怕這里。」這時大夫出來了,如月問了幾句,大概也就是要轉移住處用湯藥好生調養之類的話,玉煙送他出門的時候,送飯的廚娘端提著食盒來了,她的身後還跟著啞婆婆,老嫗的手里是一束開的很嬌艷的芍藥。
到了下午終于開始下雨,如月坐在空無一人的屋里面對花觚里插著的各色芍藥認真的欣賞著,玉煙送方嬤嬤出院子了。偌大的庭院里就只剩下如月一人,窗外的雷聲滾滾,她起身點了燈,昏暗的房間幽幽的燈光詭異的影子重疊在牆上。她想以前這個時候自己總喜歡呆在家里,那樣就會有濃濃的安全和幸福感,但現在也是在屋里卻完全沒有這樣的感覺了。三日的忙碌過後當一切都沉澱下來,她只能感到無比的孤獨。只有每日來的廚娘能帶給她一些消息,耿格格身子好多了。福晉沒有再處罰她什麼。貝勒爺也下了令,若再有對那日的閑言定會加倍處罰。
也許這是誰故意讓廚娘透出的消息,如月會這麼想是因為廚娘除此以外再沒給她過什麼信息。而宋暮雲真的是個奇怪的人,為什麼在這個時候還要給自己送花呢,如月湊過去嗅了嗅芳香的味道好聞極了!她掐一朵紅花對著鏡子給自己簪上,梳妝鏡她已經換成新的。水銀鏡面很清楚的映出一張青春姣好的容顏來,如月轉身從櫃子里翻出披風系好了就來到外面,站了許久但听雷聲漸小,雨又密集起來。風把披風吹起,如月跺了跺站木的腳,眼楮沒有離開西角的那株老梧桐,它在雨幕里仍舊屹立挺拔。這讓如月記起一句詞來︰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她一笑自語道︰我何至于讓自己落的如此境地!想到這里她心里打定主意再次回房,翻出紙來寫道︰雨桐院的改建計劃以及《江南春》圖集的編繪。燈光再次把她影子投射到牆上,孤單卻不寂寞。
紫禁城,乾清宮東暖閣。
胤禛跪在地上,額頭挨著金磚,寶座上的康熙正怒視著自己的四子,這個一直奉公守法勤勤懇懇的兒子讓他在十年後頭一次又感到無比的頭痛,他氣的將奏折直接扔過去,砸在對方的肩上。帝王幾乎是咆哮道︰「一百多萬兩銀子啊!你的解釋就是這樣嗎?!誰給了你這麼大的膽子!啊,朕還活著呢,你竟敢徇私枉法壓到自己的手里,讓你去趟江南你就敢結交匪類,鹽漕的事害還輪不到你來管呢!」
胤禛身子微抖,哽咽道︰「請汗阿瑪息怒,都是兒臣的錯。您怎麼罰都可以,就是請您不要再動怒,對身子不好!」
「哈哈。你還在意朕的身體嗎?你若是在意就該好好兒的對朕說實話!不該知情不報。讓你掌戶部不是讓你給太子善後的!」
胤禛不語,只是叩頭。康熙平靜了一下指著他道︰「若不是查出你把銀子都補了虧空,朕決計不會認再認你這個兒子了。太子向戶部借錢太多補不上來,你一直維護他替他瞞著,這些朕都知道,江南的事,阿哥們的舉動,購買人口這些事你以為朕不曉得嗎?這次的事你最可恨之處不是掩藏銀子,而是欺瞞于朕,其心可誅啊,胤禛!」康熙的目光又一次停住在門外,他冷笑一聲道︰「都是朕的好兒子!從今日起阿哥們虧欠戶部銀子的事你不必再查了,免得他們去變賣家產丟盡皇家的臉面。」
胤禛應了是,康熙看向他,從上面看去跪著的人看著格外消瘦,皇子中只有他真心在為保成效力,剩下的哪一個不是在結黨營私,今兒馬齊還贊起了八阿哥的好,好嗎?
「這銀子的事就此作罷,但欺君的罪卻定是要罰的。去太廟自省一日!好好想想自個兒的行事,本以為這些年你學會了怎麼做人,看來並不是啊,滿朝堂的人可沒幾個在朕跟前說你好話的!朕知道你是忠的,但旁人只認為你是刻薄,看看這些彈劾你的折子,哪一個不是抱怨你要逼死兄弟呢?適可而止啊,胤禛。」
太廟中殿。
胤禛跪在晦暗的室內,一排排的牌位在高置上方,香煙繚繞間他不知道已經是什麼時辰了,被淋濕的朝服已經半干了,他一個人在這偌大的殿內,只能听到雨聲和自己的呼吸聲。自己這處境該知道的應該都知道了吧,胤微笑的樣子在他腦海里閃現,接著就是那些反太子的各路人馬。
胤禛握緊了手,他從沒有覺得自己的言行有什麼問題,不明白的是帝王為什麼要縱容。胤禛向往的是秦典制度,寬容的結果就放在那里,朝廷缺銀,一但要用于民生就什麼都沒有了。可是太子會是和自己有同樣志向的人嗎?只看他現在如何接受賄賂驕婬奢華這所謂理想就已經湮滅了,儲君和自己向著相反的方向前進,前面是不是不歸路胤禛也不知道。
他又想起了莊西涯,在被皇後額娘選中的一干人里,他並不出色。但是胤禛喜歡愛他的倔強不屈。佟佳氏曾勸過他︰看一個人得看心,不是他的言行,你確定要他?那時自己才十歲吧,這個因為左手略有殘疾的少年眼里流露出的是不甘,被欺辱的打到在地也沒有放開手里的劍,胤禛的心便動了。這樣的人很好。可是為什麼最終忠心敵不過權錢更抵不過情字!
胤禛低下頭,他壓住胸口的舊傷,心是冷的傷在陰雨天里又開始痛,他又一次決定任何人都不能信任。同樣的錯誤他不會再犯的,哪怕是一個人走完這一生又如何呢?
夜很長,舊傷的痛楚和往事的回憶讓胤禛一直保持著清醒,後半夜雨就停了,等到天色微亮門外就有太監開始例行的打掃,他听到這些閹人在小聲的嘀咕著,還有隱隱的笑聲。很快一切又恢復如常。日頭西斜時,梁九功推開了大門,陽光灑在胤禛的身上,他沒有動,太監走近宣了皇帝的口諭,宣四皇子去乾清宮見駕。
胤禛叩首,他看著梁九功道︰「梁公公,煩您扶我起身。」
梁九功吃了一驚,似是才想起這位爺已經跪了一整日。他上前扶住胤禛道︰「哎呀,四貝勒,您還好吧。要不奴才去給萬歲爺回話說您不舒服?」
「不必了。」胤禛借力起身,「這就走吧。」說著他便在梁九功的攙扶下出了門,在門外等了一宿的蘇培盛看到主子出來了這才敢上前,扶著胤禛壓抑著悲聲道︰「貝勒爺。」
胤禛看了他一眼,冷聲道︰「你這是什麼樣子!真丟我的人,不用跟著去乾清宮了。」
「主子!」哭腫了眼的太監跪下道︰「都是奴才的錯!可您這樣子怎麼能走到乾清宮呢!昨兒又下了那麼大的雨,殿里又陰冷。您的傷……」
「閉嘴!」胤禛壓低聲喝道。蘇培盛抹著淚不敢吭聲了。他的主子沉聲道︰「給我管住了嘴不要提及這件事,不論是福晉還是十三爺問起就說不知道。」
梁九功在旁冷眼看著。心中暗道這四貝勒真是個謹慎,不過宮里哪里會有不透風的牆呢,只怕您前腳進太廟後腳就有人給該知道此事的人遞話兒了,他想起今日從九皇子處收到的銀票就是一陣欣喜,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真不假,不過看今兒萬歲爺和太子爺說話的樣子,這位四貝勒還真就是個替死鬼呢。
胤禛來到乾清宮見到康熙時,他已經盡量把自己調整到最佳狀態,這樣看上去也就是臉色蒼白些,康熙見他進來就道︰「本該罰三日的,但見戶部事忙也缺不了你,故此提前就讓你出來了。」胤禛跪下謝恩,康熙又道︰「朕有意規整全國礦業,亂開亂采現象太多,地方保護不得力,各省皆出現假幣,再這麼下去可是要出大亂子的,你去草擬個方案出來吧。」胤禛應了,康熙拿出戶部上陳的幾道折子跟這位戶部主管論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將暗時才放了人。
胤禛出了乾清宮夕陽下除了侍衛太監便只就他一人,剛走了兩步就見蘇培盛鬼鬼祟祟的從廊下探出頭,接著這位就一溜小跑的過來給主子見禮,不言語的就扶住了胤禛,身心疲憊的皇子也沒有拒絕他的攙扶,邊走邊道︰「你在這里做什麼。」
「奴才不放心主子,就在這里候著。」蘇培盛低著頭回話,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道︰「方才高三來了,說是太子爺想見您。」
「你怎麼說的。」
「奴才什麼也沒說就說您還在里面不曉得什麼時候出來,他等了會兒見天色已晚就走了,主子,您還去嗎?」
蘇培盛說到這里側頭看了眼,只見胤禛的額頭上都是冷汗,臉色也很難看,他頓時嚇的站住了,「四爺!」
胤禛覺得心悸的難受,他深呼吸了幾下都緩解不了,于是便踉蹌的扶住了一旁的欄桿,靠著歇息,蘇培盛帶著哭腔道︰「奴才去找太醫!」
「不用。」胤禛說了這兩個字便閉目開始調息,待好些了這才又開始走,等終于出了宮門上了馬車,他才松了口氣人就暈了過去,蘇培盛急壞了,可也只能催趕車的蘇拉快點,此刻這個年輕太監只願車能生翼盡快趕回貝勒府。
如月是在夜里得到消息說胤禛中暑病倒了,玉煙一改往日的淡定焦急的搓著手來回走,如月看不過去就讓她去探看情況,這一去就到第二日了。玉煙一臉疲憊黑著眼圈回來,只說主子是熬出的病,得靜養,怕中秋節不能進宮只能在家了。如月暗驚,胤禛不過二十五歲,竟已經積勞成疾!難怪是做了十三年的皇帝,她本打算再也不理這個冷酷男白眼狼,可見玉煙擔憂的模樣,又想起他在江南為保賬本豁命對敵的英勇,這心便軟了她也跟著一起擔憂起來,不禁多問了玉煙幾句,可她身在雨桐院什麼都不能做,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讓玉煙常去探看了。中秋節就在這樣的氛圍里到來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