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下,整座京城都泛著柔和的淺光,像極了一頭準備酣然入睡的雄獅。
西直門外一隊守兵站的威武生風,守候著牆上的榜文。當今聖上治兵極嚴,即便是沒有人監督,他們也不敢懈怠絲毫。
金烏已墜了九分下去,天際邊明暗各半。
青石板的大道上靜的落針可聞,宵禁了。
驀地,有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愈加清晰,守兵頓時警醒了起來,按劍防範。
「有暗器!」領頭的守衛大喝一聲,急忙將眾人散開,待回頭看時不由得大驚,那原先貼在牆上的皇榜只剩下了四個角,其上各釘一枚銀針,入牆三分。而皇榜不見了。
守兵惶恐失色,恍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注意到了突然翩至眼前的身影,一個守兵怯聲道︰「什、什麼人!」
順著他惶恐的目光往那邊看,只見一人騎在馬上,五官在月色的清輝中看不真切,只是發後的絲帶迎風而舞,閃著銀光。而他手中拿的,正是剛剛失蹤的榜文!
面前的人冷聲道︰「揭榜之人!」他的聲音清冷中透著冰寒,仔細一听還能听出一些疲倦之意,想是奔波了幾天吧!
幾個守兵面面相覷,不一會兒,領兵舉起右手,一聲利箭自袖中射出,升到天際時在空中綻了一朵煙花。
皇城之門應聲打開。
陸淺暗自嘆了一聲氣,入夜後,宮門緊閉,就算是有特殊情況進出也是查的極嚴的,可眼下能及時的打開門而且輕易放人進宮,想必這太後真是病入膏肓了。
西直門開了,里面立即列出一隊兵,帶刀立兩旁。有一首領模樣的將軍身著盔甲步上前來,左手按劍,右手指著馬上的陸淺道︰「你可是揭榜之人?」
陸淺揚了揚手上的皇榜,漂亮的唇角向上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道︰「正是。」
禁軍統領趙惠,冷笑一聲,果然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之前見過不少自稱神醫前來揭榜的江湖術士,可無一人能醫得好太後的病,都被下了天牢,可縱然如此,還是有人覬覦這萬兩賞金。
前頭濫竽充數者太多,這次他不免慎之又慎。上下打量了陸淺一番,眼神里毫不吝嗇的給出了懷疑︰這麼一個年輕的公子,真的能醫得好太後的怪癥嗎?而且,這公子……好俊俏!他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同為男子,怎麼上天就只予他這般容顏。
陸淺見他偷瞄自己,有些惱,沉聲說道︰「看夠了嗎?」。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領兵人正了正顏色,清了清嗓子道︰「既、既是揭榜之人,那就快快下馬,我等好送你到太醫院!」後面這句官話他倒是說得利落。
陸淺在馬上冷聲一笑,道︰「看來太後的病還是不重啊。」按理說太後的居所應當是福壽殿,而這番折騰無非就是給足了太醫院那幫庸醫的面子!他們束手無策還要檢測揭榜之人的醫術!
領頭之人听後不免大怒,指著陸淺大喝道︰「你這豎子,這般口無遮攔是閑命太長了嗎?!識相的乖乖下馬,隨我等前去,不然有你好看!」
說話間,兩旁列的士兵通通拔出佩刀對準陸淺。一排排的刀在月色下晃動,泛著凜冽的光,有那麼一抹反射到陸淺的臉上,借著這道光眾人看清了他臉上那不屑一顧的神情。
馬兒似乎是受了驚,不住的打著響鼻,四蹄也不安分的叩擊著石板。陸淺輕輕拍了拍馬兒的脖子,安撫了安撫,隨即抬起頭來,望著釘在牆上的四枚銀針。「你確定要與我動手?」
剛才在馬上隔得遠,她便從針囊掏出四枚銀針逆著風射了出去,那被灌注了內力的四枚銀針深深的釘在榜文的四角,愣是將皇榜從牆上震下。
那領兵之人順著她的目光回首看去,面色一下冷了許多,他看得出那份深厚的內力,特別是,那四個角若是揭下疊在一起,一定一般大小,絕無出入!心下明了,他不由得屏氣凝神,思慮對策。自己的這些人莫說傷不了他一根汗毛,恐怕他一出手自己和眾多兄弟只有斷筋折骨的份兒了!想到這里,額上的汗便直往外冒。
陸淺將眼光投至別處,盈盈淺笑,那神情似乎是醉了月亮,痴迷了星光。若不是在這刀光劍影之間,他們甚至覺得如仙人入紅塵一般的美,令人窒息的美!
「我也不難為你們,去通稟一聲,就說在下有把握藥到病除,太醫院那兒就不去了。」仍舊是那麼清清淡淡的語氣,可是說出的話是那麼讓人無法違拗。
領兵人斂下眼思慮一會兒,又抬起眸子高聲道︰「閣下稍候!」說著便揮了揮手,身後立刻有一個小兵朝內宮奔去。
陸淺暗笑︰這才是識相嘛!
福壽殿檀香繚繞,裊裊而生。兩旁的宮女不時的朝殿中央偷瞄幾眼,那里立著的可真是個俊俏的公子呢!
陸淺靜候在福壽殿上,垂手長立,不卑不亢。抬起頭,看見正殿之上高懸了一塊匾,上書「福壽安康」四個大字。絕好的一手字,這次用的是顏體行書。
陸淺輕嘆一口氣,原先是可以低頭欣賞的字,如今不得不仰視了。
有膽大的宮女上前,福身一拜,低聲道︰「公子請稍候,皇上一會兒就來。」
陸淺收回目光,沖著這個宮女微微一笑,作揖道︰「多謝姑娘。」
那女子霎時間紅了臉頰,又一福身,匆忙退去。
陸淺閉目養神,忽听二十步之外有腳步聲傳來,她柳眉微蹙,雙手不自知的握成拳。
近了……近了……龍行虎步,擲地有聲。
陸淺暗自思量︰他這幾年的內力見長,真不愧是皇城第一高手!連自己都只能自二十步起才能分辨出聲響!
龍涎香的香味漸漸的近了,他就在她身側,三步之遠。
「皇上駕到——」有宦官用尖銳的嗓音通稟。
陸淺睜開眼,卻只是低垂著頭,向後退至一旁,然後斂袍屈膝,跪地道︰「草民陸淺,拜見皇上。」她盡可能的平息著自己的聲音,努力克制自己的身體不顫抖。
明黃色的袍角,還有底下的那一雙繡著金龍的黑色錦靴漸漸朝她靠近,「你就是那個不經太醫院審查,要求直接給太後看病的人?」
雖然做好了萬千準備,但陸淺還是不得不承認當她听到這一聲音時,心上終究是不由得一顫,就像深山古剎里的鐘磬之音,惹得江心從里到表泛起漣漪。這般熟悉的聲音如今卻是這般冷漠,自頭頂上方幽幽傳來。
「是。」她跪著應道,頭依舊是低垂著,不肯抬起。
「你剛才說,你叫陸淺?」他又問。
心里一陣劇痛,陸淺的五指慢慢收緊又松開,不動聲色的道︰「回皇上,草民正是。」
良久,都沒有他的說話聲,只听得一聲輕嘆︰「脖子垂了這麼久,累了吧。」
陸淺一怔,知他言外之意,苦笑了一下,他還是這般體恤人……陸淺抬起頭來,直面聖顏。
星眸劍眉,斜飛入鬢,如刀斧劈就的臉十分俊美,稜角分明。只是……清減了些,憔悴了些。漆黑的眸子里寫滿了倦怠,卻依舊是有著帝王的威懾力。她原以為心會跳出來,但是沒想到,再見時,竟然能這麼平靜。
他正負手彎腰看著陸淺,見陸淺抬起頭也直起了腰。
四目相對,卻是一時無話。
他轉過身,撩袍就座,正色道︰「藥到病除,陸淺,你好大的口氣啊!」
「回皇上,陸淺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更不會傻到自己來送死。」她泠然一笑,語氣冷冷。
皇上深吸一口氣,「朕沒有閑工夫了,所以你的要求,朕準了,可是如果你治不好,下場就不是投入天牢那麼簡單了,你真的會是來送死的。」
「陸淺知道,謝皇上恩典。」對上他的眼,她眼中滿是笑意,讓人看了便懈了心神。「只是陸淺還有一事相求。」
「講!」一個字,盡顯天之驕子的貴氣與鋒芒。
「醫治期間無論在下做什麼,都請旁人不要置喙。」
「……你這旁人,包括朕嗎?」。
陸淺無奈一笑,「很不幸皇上,您也在內。」
「放肆——」尖嗓子公公一聲吼,陸淺只覺一聲耳鳴。
皇上抬手,示意他閉嘴。
陸淺唇角一挑,抱拳道︰「陸淺乃江湖之人,如有什麼冒犯天顏之處,還請皇上海涵。」話是這麼說的,而且絕對夠客氣,可听她的語氣怎麼都是像在應付了事。
「……好!朕也準了。」還是妥協了,也只能妥協了。
陸淺拒絕了懸絲診脈,在那幫老古董太醫還來不及說出一番大道理之前,陸淺便掀了面前的紗簾,飛身到床前。
那幾個太醫一見也顧不得什麼君臣之禮了,沖著床上神志不清的太後作一長揖,叫聲「得罪」後也沖到了床前,對這個他們口中「自恃才高」、「狂放不羈」的「小子」進行監督!
陸淺白了他們一眼,從牙縫了擠出一個「哼」,便專心的替太後把起了脈。
足足有一刻鐘。其實陸淺把脈用不了這許多時間,她只是看著這個昔日不可一世的明貴妃,今日纏綿病榻的太後突然感覺光陰荏苒,一晃已經是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