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瞻長嘆一口氣,手指在石桌上打著叩,「聖君三萬六千日,歲歲年年奈樂何。也罷,去留隨你,只是別委屈了自個兒的心就成。」
「不說這些了!」陸淺臉上的愁雲一散,又恢復了生龍活虎的本色,挑眉看著宋瞻道︰「遠之,你和翠紅成親也得兩三年了吧?」
她笑得雖然天真,可宋瞻還是覺得蹊蹺,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道︰「是啊,三年了,怎麼了?」
「三年無所出……你……啊?」她大概意思了意思,擠眉弄眼。
宋瞻的臉一下子通紅,拍桌子叫道︰「胡說什麼!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怎麼好打听這些事,還懂不懂廉恥了!」
陸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還不懂在我眼里男女之防一向很低嗎?」。
宋瞻怔住,彌散的眼光重新聚齊,閃著異樣的光亮,他湊上前去,急聲問︰「我倒忘了你是個大夫!你……替翠紅瞧瞧去?」
陸淺吐口氣,遠山含翠的黛眉微斂,「我曾模過她的脈,她是宮寒。」
「是!」宋瞻點點頭,「以前的大夫也說是,可就是調理不好……」
「寒氣太重,自然不好調理。可她怎麼會……」
宋瞻眉毛深鎖,盯著桌面的手指,神思卻早已走遠︰「翠紅是逃荒逃到我們村的,她父母早就餓死了,是我娘省出一口飯將餓的奄奄一息的她救活,後來她就成了我家的童養媳。我的一切都是她打理的,小時候的尿布,衣襪也都是她洗的;她背著我在田里走,吹風,看星星和月亮;她很小的時候就學做飯,她做的玉米餅比我娘做的都好吃……後來爹說孩子要想有出息就得念私塾,于是家里省吃儉用的供我讀書。七歲那年爹娘病死了,我身子本就不好,經此一事又大病一場,是她照顧的我,我醒來後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小遠子,別擔心,爹娘走了還有我呢,以後我照顧你!’」宋瞻的眼中霧氣蒙蒙,可他咧嘴一笑,「我的字是‘遠之’,可她不懂,總是叫我‘小遠子’,她沒念過書,大字不識一個,可她每日給人洗衣服賺錢,愣是把我供成了狀元。冬天的時候冰凍三尺,我在屋子里裹著她給縫的棉襖讀書,耳朵里全是她在外面敲冰洗衣服的聲音……她是我們村長得最漂亮的女子,早就到了適嫁的年紀,媒婆上門說有人相中她了,勸她離了我家跟別人過好日子去,她當時掐腰大罵‘要嫁你嫁去!以後再敢來我撕爛你的嘴!’我在屋里听著,心里又酸又甜,便暗暗發誓等將來我金榜得中,一定大紅花轎風風光光的把她娶進門,讓村里的人都羨慕死她!後來你瞧,我沒有食言!」宋瞻得意地笑了笑,眼里卻有兩行清淚流出,陸淺遞過去絲帕,要他擦擦臉,他卻嗤笑一聲,甕聲甕氣的說︰「得了吧,你還是自己留著擦吧!」
陸淺這才注意到,原來自己眼里也有淚。
宋瞻緩了緩神,又接著道︰「我初入朝堂,不肯與他們同流合污,被設計陷害貶到寧縣做了個小官,一路上吃苦受累,受盡顛簸……她也沒埋怨。」
「我們婚後她一直無出,問了大夫才知道她身子寒,怕是受不得孕了。我當時就如五雷轟頂一般,不是覺得我宋家無後,而是于她有愧。寒冬臘月的浣洗衣物,身子來了月事受了寒,竟然喪失了做母親的權力。」
「我木然的拉著她回家,一句話都沒說,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晚飯的時候她做了一桌子好菜,還倒了點酒喝。兩杯酒下肚,她跟我說她對不起我,對不起爹娘,更對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她說讓我把她休了,再娶一房生孩子,過日子……我那時候才恍悟過來,她竟是以為我是因為宋家斷了香火而難過。我當時就指天為誓,我說,縱然沒有子孫延續香火,宋瞻這輩子也只認她一個人做妻子!」
「我欠了她的,是我欠了她的啊!雖說我話說到了那個份上,可她還是吃心,動不動就提納妾的事兒……陸淺,求你盡盡力,治好她吧,成嗎?」。
陸淺頭一次看見宋瞻這麼失態,更是頭一次在她落淚。她出江湖之前一直都是跟著師父在幽谷中過著神仙般的日子,哪里會懂這些世態炎涼……糟糠之妻不下堂。今次听了宋瞻講的這些往事,除了感嘆還是感嘆。翠紅是個奇人,宋瞻也是個奇人。她有什麼理由不出手呢?
她笑道,「你放心,我可是神醫!」
宋瞻也笑,「陸淺,我覺得‘冷面’這詞用你身上錯了!」
「飯好了——你們兩個又滾到哪里去了!叫幾遍才能應啊——再不來吃剩飯!」前廳,又傳來了潑辣翠紅的大嗓門。
宋瞻陸淺相視一笑,喊道︰「就來!」
翌日,陸淺醒時已近中午,冬日的肅殺之景全數被陽光替代,地上的積雪早被僕役掃到一邊。踏著青石板鋪成的小路,陸淺腳步輕盈的向翠紅房中去。
翠紅在給宋瞻做衣裳,「費這勁兒做什麼,買一件不就得了。」陸淺瞅著那身墨綠色的錦襖,料子素雅,針腳也細密結實。真不知時下哪家大官的夫人還能有這手女紅了。
「買的哪有自己做的好,又暖和又結實,」她扯了扯接合處,讓陸淺瞧那結實程度,然後又有些得意的說︰「他的衣服都是我做的呢!」
陸淺听了心里一酸,這女子吃了那麼多苦,竟也甘之如飴。
陸淺拉著她的手笑著問︰「怎麼不做幾件將來給孩子穿?」
翠紅手一滯,又低著頭繼續縫,「我就這點對不起他,我怕是不能生養了……」
陸淺笑著拍拍她的肩膀,就是這雙肩膀擔起了那麼多歲月的風霜雨雪。「你忘了我是干什麼的了?」
翠紅嘆口氣,抬眼看她,「你醫術就是再神,也變不了天定的命啊!」
「我這可是第一次主動上門給人看病,而且診金全免,你不是要駁我面子吧,傳出江湖還不讓人笑掉了大牙!」陸淺雙臂抱胸,依著雕花的木床不滿道。
「只怕是給我瞧了病以後,才砸了你的牌子,笑掉了人家的大牙!」
陸淺沉默半晌,吐氣如蘭,「就算我治不好,只要你能放下這心病,遠之不會在乎有沒有孩子,翠紅,就看你是不是放得下。」
翠紅怔然抬頭,良久才道︰「那就……就再試試吧。」
臥房里,陸淺仔細的替翠紅把脈,一會兒左手一會兒右手,宋瞻屏氣凝神,觀察者她臉上的細微變化。蹙眉,還是蹙眉。
「如何?」見陸淺收手,宋瞻急忙問。
陸淺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比我想象的嚴重。」
「那還是算了吧。」翠紅寬聲道,眼底又閃過一絲失意的神情。
宋瞻臉色又陰翳了幾許,站在一旁,一句話也不說。
「你苦著臉做什麼,我又沒說不能治。」陸淺瞥了一眼宋瞻,心里好笑。
宋瞻和翠紅四目相對,眼神遽亮,「真的?你能治?」
陸淺提筆在紙上寫了方子,邊寫邊道︰「每日一副,每月月事之後以這浸藥浴,萬萬注意保暖。調養上一年就該養好了。」
翠紅激動地接過方子,「就這麼簡單?」
陸淺點頭,「不過這煎藥的講究多,我教給遠之,再就是浸藥浴的時刻,水溫都有講究,一會兒我同你細說。這病說麻煩也不麻煩,就是過程繁瑣了些。」
「有治就好,不怕麻煩!」宋瞻攬過翠紅,多年的心結總算能打開了,心里如一塊大石頭般落地。想想以後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美滿日子,宋瞻眼里浮現一絲憧憬。
陸淺見狀,替二人高興之余不免有些神傷。其實翠紅有句話還是說對了,天定的命變不了,就像出身︰投身帝王家,自然就比尋常人多了些無可奈何。
當然,要說宋遠之後繼無人,陸淺絕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