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進恍恍惚惚地回到和檳榔共住過的別墅,家里的幫佣他已經讓蘆葦幫他辭了。他回到空曠的房子里,里面冷清寂寥。他走上樓,皮鞋打擊地面的聲音很響,在空蕩蕩的房子里回蕩,居然可以讓他的心一驚一悸,忽然加速跳得很厲害。更有一次他竟然驚恐地哆嗦了下。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再也無力向前走,他癱坐在沙發上。他坐在那里,翹著腿安靜地坐著。他想起過去的很多事,他的出生,他的人生路長,他失敗的婚姻,然而那些在他的記憶里都被一筆帶過。他沒想到他記憶里最清晰、最多的美好回憶居然都和蘇檳榔有關。他記起他們戲劇性的相遇,她眉飛色舞的眼神,她燦若陽光的笑容,她對他從初識的拘謹到後來的大方再到後來的戲謔,很多很多,他都如此清晰地記在心里。她的音容笑貌已不知不覺深深地印刻在他的心底,她帶給他生命中最歡快的時光,最幸福的時刻,也帶來了令他扼腕的遺憾。可她偶爾還是會讓他感動的。到現在,雖然發生過很多事,雖然他們產生過很多起摩擦,可他的心還在記掛、牽掛著她。在他心底,她依舊是那個穿著白色裙衫,倔強又可人的姑娘。
而這個年輕的姑娘,居然是他一生中唯一愛著的女人。
上午的陽光漸漸當頭照,再到後來緩緩向西,最終在西邊落下。殘陽如血的光芒透過窗子照射進來,照在他身上,照在他筆挺的西裝上。那一瞬他忽然清醒過來,于是他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桌前去寫下一封信,用漂亮的行楷寫好,然後封在信封里,放在床頭上。寫好時夜幕已經降臨,玉兔東升,天上繁星點點。
他忽然覺得身上很難受,他想洗個澡,他是很愛干淨的人。于是他走進浴室想把自己清洗干淨,他想把這輩子積攢下的所有他以為很好但其實卻很糟的東西全部清洗下去。于是洗過之後,他真的覺得自己干淨不少。他換上新襯衫,從衣櫥里找出那套深灰色三件式西裝,那是檳榔買給他的。穿上後,他從衣帽間里走出去。
寒冬數九,外面的寒氣很重。他在窗前站了一會兒,雙手插在口袋里,看著窗外那屬于郊外的清冷景致。看了好久之後,他忽然覺得身上有點冷,于是他覺得是時候了。他回頭看一眼床頭櫃上慢慢在走的鬧鐘,忽然他開始研究起它來。他記得那還是檳榔買的鬧鐘,一只橙色的小貓,看上去很可愛。而鬧鐘旁邊,是她與他那次在北京的唯一一張合影,照片上的兩個人看起來真高興。
他的心忽然痛苦起來,極度痛苦。這時他又感到一陣發冷,甚至打了個寒顫。于是他回過神來看清楚鬧鐘上的指針——晚上十點。
他走到角落里的一只碳爐前,點燃,一股黑煙悠悠地冒出來。他的表情很平靜,他聆听著炭塊燃燒的聲音,然後坐回床上,從抽屜里取出幾片安眠藥,淡定地用水服下。之後他躺在床上,床上很冰冷,可他躺得很安靜,很安詳。他的雙手交握在一起,平放胸前,一根手指始終觸抵著他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無形的毒性氣體從碳爐里蔓延出來,混合進靜止的空氣中,無色無味,濃度卻迅速增稠,最後佔領整個空間,統治所有空氣。
這是康進破產後的第三天,二月一號,在見過檳榔最後一面後,當天晚上,他在別墅里自殺身亡,享年六十一歲。
那天剛好是他和檳榔相識整十一年的日子。
檳榔當天紅腫著眼楮上飛機,可內心卻極度不安寧。她心里慌亂不堪,總覺得有一件不好的事要發生,可她說不清楚。第六感在來臨時或許準確,但第六感給人的預示卻總不清晰。
她和孟轍去看火災現場,現場一片瓦礫。著火時里面全是裝修要用的東西,最易燃,所以燒過後慘不忍睹。可檳榔對這些東西都心不在焉,孟轍也不管她,和人談論賠償問題,組織評估損失。幸好店鋪並沒燒光,但收拾可要下很大的力氣。他曾經問過她怎麼了,她只是搖頭。她有種不祥的預感,雖然具體哪里不祥她不清楚,可她不願相信這預感,她覺得自己是神經過敏。
翌日蘆葦前往別墅,因為前一天康進打電話說要他次日去一趟。他去了,卻發現大門並沒上鎖。他心里警覺地感到有些不對勁,他順著樓梯上樓,打開臥室的門,一股濃重的味道撲面而來……
早晨起來,檳榔和孟轍正在北京胡同的餐館里吃飯,他問︰
「你到底是怎麼了,我看你怎麼心神不寧的?從昨天開始你就很不對勁,你到底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沒有。」她搖著頭,像是要甩掉心中的不安。她喝口豆漿,這時手機突然響了,她拿出來看是蘆葦,頓時慌亂地接通,「喂!」
「夫人!」蘆葦的聲音在明媚的清晨顯得格外凝重,「康先生昨晚在別墅里燻炭自殺,已經去世了!」
檳榔心里打了個閃似的,她的手一軟,手機從手中滑落,「啪」地落在地上。她渾身癱軟,身體在不停地顫抖,還沒想清楚到底怎麼了,眼淚已經掉下來。孟轍震驚地抓住她的手,問︰
「怎麼了?怎麼了?」
「康進……自殺了!」檳榔的手蒼白冰冷,她虛弱地說一句,潸然淚下。
孟轍當時就蒙了,面部表情剎那間僵硬起來,像戴上面具一般。
二十分鐘後他陪檳榔乘飛機回去,他覺得她的樣子分外可怕,淚水止住後,她不哭也不說話,只是呆呆的。他趕緊給康爵打電話,因為他自己已經沒主意了。
檳榔呆呆地坐著,她只是覺得她的心好像變得不屬于自己了,連心跳她都感覺很不真實。
康爵得到消息後也很震驚,聯系蘆葦確認後,他打電話給,听後也傻了。他說自己現在要去殯儀館看看,讓她趕緊到機場攔住檳榔,一定要勸她回家,不要去看康進。于是檳榔剛一落地就遇到前來阻止她的,她被她慘白的臉嚇一跳,趕緊問︰
「怎麼了,你哪兒不舒服?」
「你也知道了?」檳榔帶著哭腔呆滯地望著她。
「檳榔,你別這樣!走吧,我送你回家休息!」
「我要去看看他。」檳榔聲音微弱,但很堅定的地說。腳下像踩棉花一樣虛軟,可她仍能邁開步子。
「檳榔!」攔住她,「Alvin已經去了,他讓我送你回家休息。」
「好了,。」檳榔呆呆地道,「我就是想看一眼,看看是不是真的。」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覺得她的聲音就像蚊子在叫。她推開,走出機場。
毫無辦法,只好和孟轍帶她去了。來到殯儀館,因為急救車去急救時人已過世,沒有搶救的必要,所以直接叫殯葬車送去殯儀館了。
檳榔從沒去過殯儀館,當她站在門前看著這個看起來就像裝死人的建築時,她的心疑惑萬分。她迷糊地覺得自己是不是來錯地方了,這地方怎麼會這樣。她精神萎靡,立在門口發呆。
這時她突然看見康爵從里邊出來,後面跟著蘆葦和石頭。他一把拉住她,蹙眉說︰
「你來干嗎?听話,回去!你看你臉色多難看,我送你回家!」
「我看他一眼。」她推開他的手,力氣很小,但卻能把他推開。她往里走。
「夫人!」蘆葦上前叫一聲。
「在哪兒?」檳榔輕輕地問。
蘆葦就無聲地將她領進去,領了好遠,來到一個房間里。她跟著他走進去,里面的空氣不怎麼好,然後她看見角落里有一張床,床上一張白色床單下有一個人形的東西。他把她帶到那張床前,看著她。檳榔這會兒變得很聰明,一下就明白了,她伸出顫抖的手去掀床單,她的額角滲出細細的冷汗,然後她一咬牙把床單掀開了。
這時她看見了他,他的臉慘白像死人一樣。不是,他已經死了,因為用眼楮看就知道那副軀體是僵硬的。他臉上的表情很安靜,她認得他身上那套西裝,那是她買給他的,可她不是買來給他當壽衣的,現在他居然穿著這麼昂貴的衣服躺在這樣的床上。她呆呆地看著他,她就那樣看著,那一刻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她淚眼婆娑,可她沒感覺到自己在哭。她忽然想伸手模模他交握在胸前的大手,于是她真的伸手去模。那手又硬又冷,模上去就知道里面的所有血液都凝固了。這時她在他的手底下模到了一個比他的手還硬的東西,她不用想就已經意識到那是她送他的那枚戒指,她知道他一直戴著。
于是她忽然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悲涼,她轉身走出去。孟轍、康爵、見狀自動地讓開一條路,他們像在發呆似的看著她,這讓她心里很不舒服。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這間空氣不怎麼好的屋子,踉踉蹌蹌,搖搖晃晃。
她走出去,背靠在外面的白牆上,心不停地顫,可眼淚卻少。她仰頭望著頂棚,胸口因為哽咽而起伏得很大,可她就是流不出眼淚,只有兩行淚珠掛在眼角上。
康爵走出來,對她說︰「檳榔,你別這樣!」
檳榔一眨眼,兩行淚珠就落下來,在她的臉頰上滾出兩道淚痕。她忽然身子一軟,順著牆開始往下溜。眼前一黑,她昏了過去。
在失去意識前,她听到康爵焦急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