檳榔躺在病床上,一會兒想起康進的臉,一會兒又想起落在自己身上的事,一會兒想起凌冠玉,一會兒又想起康爵。她躲在被子底下輾轉反側,飽受著痛苦的折磨,這感覺就像把心放在鐵板上做成鐵板燒,又疼又燥,焦黑焦黑的,還冒著騰騰的黑煙。她因為這種煎熬而禁不住掉下幾滴淚。
後來她听見窗外的北風聲,又听到外面走廊里的響動,還听見加濕器噴氣的聲音,後來她連醫院後院修剪草坪的聲音都听到了。
到晚上她開始發燒,熱度很高。半夢半醒間,她听到很多人的聲音。大家都手忙腳亂地看醫生給她物理降溫,可她始終沒有清醒。
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就在她昏倒入院後發燒的第二天上午,康進的遺體在火葬場進行火化。檳榔病體未愈,康爵和康都沒有通知她,想讓她好好休息。雷霆倒是來了,和妻子一起送康進最後一程。還有蘆葦和石頭也在。
一行人穿著黑衣,站在大玻璃外看著尸體被推向一個大火爐里。人出生需要那麼久,可死了火化卻只要一會兒的工夫。在進到大熔爐里沒多久,尸體就變成一團骨灰,被裝在一只盒子里。
雷震和孟雄知道消息也感傷一場。火化後,康進的葬禮決定在次日上午舉行,基于禮貌請了雷家和孟家的人。康爵現在對凌冠玉相當厭惡,因此不想請凌家人。可說那樣不好,凌權和康進也有不少年的交情。康爵不高興,撂挑子不管了,只好自己打電話去基于禮儀告訴一聲,至于他們想不想來那就是他們的事了。
葬禮那天,天上雲淡風輕,太陽躲在清透的雲層後發出柔和的光茫。冬季里寒氣襲人,再加上郊外的蒼松翠柏,越發顯得寂靜滄桑。山坡上滿眼青翠,素雅明淨。
葬禮在十點鐘舉行,孟雄和雷震都攜家眷子媳素裝前來。雪庭本來想去照顧檳榔,反正她對康進沒什麼好感,可公婆兄嫂都來,她不到場也不好,只得叫人照顧著檳榔,不情不願地來了。
凌權和妻子也來參加,同來的還有水伊和靖文。冠玉也來了,帶著現在身為他妻子的程雨逢。康爵看著這兩人都不順眼,但也只冷冷地看他們一眼,沒理他們。
蘆葦和石頭前來,另外蘆葦的弟弟一家也特地從新西蘭趕來。所有人都身穿黑衣,康爵站在最前面,在上一輩狐疑的眼神里親手把骨灰盒放進墓室。站在他身邊,手拿一束波斯菊,等蓋子合上後,她把花束擺在墓碑前。他們這麼做如果說是因為感情,倒不如說是他們因為知道了康進的死,而不得不基于家族關系履行的一種義務。他們真的一點都不覺得傷心,有的只是對世態炎涼的感慨。這點不需要撒謊。
那只黑色大理石墓碑上只有「康進之墓」的字樣與生辰和離世的日期,還有一張生前照片,但沒有立碑人的署名。以康進那樣的人來說,這種葬禮的確有點太淒涼。人走茶涼是不錯的描述,說樹倒猢猻散也不為過。其實他的生前好友不止這些,也有很多人知道今天的葬禮,可來的人只有這幾個。
沒一個人哭,倒是蘆葦和石頭看起來分外難過。
眾人站在墓碑前,肅穆地佇立著。這時康爵忽然想起好些事,于是他突然冷笑一聲,對說︰
「你說他生前那麼多女人,死後居然一個都沒來,全跑了!」
有人因為他這句話感到吃驚,但之後大家都對這句話深有同感。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高跟鞋聲響起,惹得所有人回過頭。
蘇檳榔今天打扮得相當整齊漂亮,她穿著一件華倫天奴的白色羊毛外套,里面是一身同色的絲質連衣裙。一頭長發高高地綰起,鬢畔別著一朵珍珠攢成的白色珠花。她穿著白色三寸高跟鞋,淡妝素抹,一副白框墨鏡遮住半邊臉。她的手里捧著一大束白山茶,臉上憔悴得毫無血色,既像一只吸血鬼,又像一尊高貴美麗的女神雕像。她走過來,在康爵身邊站定,面向墓碑,默默地站著。她站得筆直,風從她的身上吹過,帶起輕盈的衣擺。周圍的綠樹隨風飄揚,發出「沙沙」聲,為悲愴配著背景音樂,那情景極美。
冠玉目不轉楮地在後面諦視她,她的蒼白狠狠地擰著他的心。
然而檳榔根本沒看他,誰也沒看,只是站在康進的墓前,將手里的花束放在上面。她望著墓碑上的照片,往事的一幕幕再次在此時被回憶起。跟他相遇相識到在一起的過程在她心里記得相當清晰,可一轉眼,他就這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她從未想過會有這麼一天,兩人居然隔著這樣一座墳墓,她在外頭,他在里頭。她的耳邊尚且能回蕩出他對她說過的好多話,可現在呼呼的風聲一次次地將那些聲音打亂,就像壞掉的收音機發出噪雜不清的聲響。她的心忽然感到一陣淒涼,蒼白的指尖不住地發顫。她看著他照片的眼楮越來越模糊,她心一酸,眨了下眼,兩行淚珠就滑落下來。她一下子用手指抵住嘴唇,淚如雨下。她覺得自己快要哭出聲來,于是她忽然轉身匆匆離去。
冠玉差點沒跟著去,雨逢卻一把拉住他。這時康爵跟過去了。
檳榔迅速走下石梯,好一會兒才平靜自己的心。淚眼汪汪地在寧靜的墓園里走,她想出去。後來康爵在後面喊她,她停住腳步,回頭看著他,他身後帶有一片陽光。等他走近,她問︰
「你跟出來干嗎?你在參加葬禮。」
「你怎麼來了?」他見面就數落她,雖然他上次很生氣地走掉,可這次看到她這樣又忘了生氣,「你不在醫院好好躺著,跑到這兒來干嗎?還走那麼快,還穿高跟鞋,你不知道你現在不能穿高跟嗎?」。
「偶爾穿一次沒事。我已經出院了。」她一一回答他。
他無奈地看她一眼,說︰「走吧,我送你回家。」
「你不參加葬禮了?」
「已經完事了,還參加什麼?又不開追悼會。」他跟她往停車場去,「你吃飯沒有,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你還是不肯原諒他?」她問。
「原諒?」他好笑地重復,「你怎麼會想起來問這種問題?」
「他已經去世了,難道你還不原諒他嗎?」。
「我和他談不上原諒。我覺得你好像總問我這種問題,你總以為我是因為恨他才不和他往來,可其實我跟他一點關系也沒有。我不和他來往也是因為我看不上他的為人,跟別的沒關系。你總說我不理解你,其實在這點上你也不理解我,我和他就是陌生人,我跟他所謂的有關系也是別人硬安上去的,其實一點沒有。」
她仰頭長嘆口氣,康爵問︰
「你嘆什麼氣?」
「我心里難受。」她望著頭頂的太陽。她難受到無法自已,所以只能通過說話來排解。
「他死了就那麼讓你傷心?」
「他是自殺!」她強調,「我總覺得我有點責任,如果我肯老老實實的話,也許到最後他就不會走這一步了。」
「就算你老老實實,一旦他失去光環,你以為他會讓你養他嗎?別開玩笑了,你這是亂給自己攬責任。」
「我怎麼也沒想到他最後會走這一步,其實我是有預感的,可我沒想到他真會那麼干。我以為過一陣他會緩過來,沒想到他沒有。」她的聲音悲傷得很軟。
康爵沒則聲,兩人走到停車場,一排排的車輛停在那里︰
「開車了嗎?」。他問,掃一眼卻沒看見她的車。
「沒有。我頭暈,就沒敢開車,坐出租車來的。」風從她身上吹過,她有氣無力地說。
「你是不是不舒服?不然我們回醫院吧?」他覺得她的臉越來越白,寡白寡白的,「你應該多在那里住幾天。」
「我沒事,就是很累,想回家躺會兒。」
「你不想吃東西嗎?」。
「不想。」檳榔感到自己的腿在發軟,她的身體也許是因為燒剛退加上內心悲傷,所以酸軟無力。一陣風吹來,她的心忽然突突地快速跳,像是心悸。她覺得自己有些站不住,突然一個趔趄。
康爵嚇一跳,趕緊扶住她,緊張地問︰「你怎麼了?到底哪兒不舒服你告訴我啊!」
檳榔還沒答話,一陣很響的腳步聲響起,抬頭一看,雷霆夫婦和孟轍夫婦正從不遠處走過來,他們身後還有孟軻夫婦、靖文夫婦,而走在最後面的就是凌冠玉和程雨逢。這兩人一身黑,靠在一起絕配。她見了,忽然感覺很不快,甚至她覺得連肚子里的孩子都在踢(雖然這感覺很夸張)。
「檳榔!」雪庭大叫一聲,「是誰讓你從醫院出來的?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你不發燒了?」她伸手模模她冰冷的額頭,「咦?你怎麼出這麼多汗?大冬天你怎麼還出汗?全是冷的!」
「你別踫!萬一我沒好,傳染你可就糟了。」
話音剛落,孟轍就把老婆拽到一邊去。雪庭莫名其妙︰
「你干嗎?」。
「關心你!」檳榔說,瞅著孟轍,「我算看透你了,我跟你認識這麼多年你一點都不關心我,還把我當病原體,怕我傳染你老婆!」
「我哪有!」孟轍趕緊狡辯,接著轉移話題,「你怎麼出來了?燒退了嗎?生病還穿這麼少!還敢穿高跟鞋,你忘了你還……」妻子踩他一腳,他才想起來,連忙住嘴。
「你好點沒有?我去看過你,你知道嗎?」。雷霆笑道,「退燒了嗎?」。伸手去模她的額頭。
還沒模上,康爵就把他的手推開︰「別亂伸手!」
雷霆「切」了一聲,康說︰
「你快回去休息吧,這邊的事已經完了。」
「老雷他們呢?」
「哦,他們都從那邊走了,司機都在那邊。」雷霆回答。
「檳榔,你的臉色真難看。」水伊上前來觀察她慘白的臉色和急促的呼吸,驚訝地問,「你哪兒不舒服?你在喘,你看起來就像要隨時暈過去似的!」
「有你這麼說話的嗎?」。瞪她。
「本來就是!」
「好了,你也別離那麼近,小心傳染你。」檳榔說。她的心髒好像出了毛病,不停在跳。她急于想回家,急于要喝口熱水,沒想到她還沒說話,冠玉突然從人堆後面鑽過來。
「你不舒服嗎?」。他定定地看著她刷白的臉,語氣里充滿關心,這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呼吸一窒。
一時間所有聲音都停止了,只剩下北風的呼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