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下,康進給檳榔買了一只大號的薄荷香草巧克力冰淇淋。她邊吃邊跟他往上走,可吃到一半就後悔了。雖然有纜車,但這里的山道上也有不少游人。她一貫討厭爬山,總怕自己一不留神會從山上掉下去。她跟在他後頭抱怨︰
「我們干嗎要爬山?多累!」
「你累了?」他在前面健步如飛,體質還真好,「才走這麼點路就累了?」
「山這麼陡,再說上去了還要下來,根本就是在自虐。」
「如果你再不運動一下,你的體質就會越來越差,免疫力也會越來越差。你總生病就是因為不運動。」
「你就說是因為你自己喜歡爬山好了,說那麼多干嗎?!」
「我是為你好。你看山上的楓葉多漂亮。加拿大是楓葉之國,來這里不看楓葉是很大的損失。現在正是看楓葉的時候,你一來就能看到這種景觀,多走運。」
她哼了一聲,看著樹上的葉子,說︰「我看不出哪里漂亮!」
「你要對生活有點熱情。」他彎腰,隨手撿起一片剛從樹上落下的楓葉,遞給她,笑道,「你看,紅得很漂亮吧?」
她接過來看看,說︰
「有什麼好看的?不過是一片紅葉子嘛!」
「你回去可以把這片葉子夾在書里當書簽,會給你帶來好運。」他沒理會她的話,而是從她手里拿過葉子。
她吃光冰淇淋,奪過那片葉子,突然想起一則故事,笑問︰
「哎,你听過楓葉題詩嗎?唐宣宗時,一個宮女閑著無聊,在一片楓葉上題了詩,然後放進水溝里。葉子就順水漂到宮外,被一個男的撿到了,給收藏了。後來宮里放出一批宮女,他娶了一個,結果發現就是那個曾經楓葉題詩的宮女。」
「那你也可以在這片葉子上寫點什麼收藏。」
「寫什麼?」
「隨便什麼,寫兩句詩之類的。」
「那等下你在上面寫兩句英文好了。」
「為什麼要我寫?」
「這是加拿大的葉子,當然要用花體英文。只有你才會寫花體英文。你就寫兩句雪萊的詩,雪萊的詩……呃……」她絞盡腦汁地想,然後豎起手指對他笑道,「‘沒有你,地獄也變成天堂!’」
「是‘沒有你,天堂也變成地獄’吧?」他啼笑皆非。
「我覺得‘地獄變成天堂’會更好。」
「而且這句詩是海涅寫的,不是雪萊。」
「海涅?是嗎?難道是我記錯了?」她仔細地想想,問,「那雪萊寫過什麼?」
「‘thouwhodidstwakenfromhissummerdreams,thebluemediterranean’。」
「什麼意思?」
「你將它從夏日之夢中喚醒,那藍色的地中海。」
「我沒听過這句。」她有些懊惱,「你居然還喜歡雪萊。外國詩人我只認識莎士比亞,別人的詩我都看不懂。」
「莎士比亞的詩才是最讓人看不懂的。」
「反正我不喜歡外國詩人。」她隨口敷衍,望望林縫間的太陽,跺腳抱怨,「到底什麼時候能到?這是哪兒?我走不動了。」
「你才走了幾步?!」他一邊往上走,一邊說,「還早呢。等到了山頂就是下午了,我們可以在那兒看日落。」
「我累了。」
「再走一走。」他看了一眼手表,「到中午時,上面有個美食中心,我們可以去那兒吃午飯。」
「還有多遠?」
「不遠。」
他的「不遠」讓她的腳都快走腫了。兩點鐘左右,他們來到半山腰的一家休閑餐廳。檳榔癱在椅子上,嘆道︰
「累死我了!」
「就這樣還要穿高跟鞋。穿高跟鞋,要不了幾步你就會躺下。」
「我現在就想躺下。等吃完飯,咱們坐纜車下去吧?」
「都到這兒了,不去山頂多可惜,不能半途而廢。」
「我本來就不喜歡爬山。」
「我一直以為你不喜歡爬山是因為你怕高,現在才發現是因為你太懶。」他心情特好地喝口葡萄酒。
「我只是不喜歡這種自我虐待的活動而已。」她正說著,侍者將點的菜端上來,她望著刀叉嘆氣,「難道就沒有切好的嗎?!」
「要我幫你切嗎?」。他問。
「好啊。」她托著腮,回答。
他就拿過她的盤子,用刀叉替她把食物切成小塊。她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笑說︰
「沒想到這上面還有這麼個西餐廳。你對這一帶很熟悉嗎?你怎麼知道這兒有餐廳?你來過?」
「我上高中時就來過溫哥華旅行,上大學時也來過。」
「是嗎?我都忘了你出生在美國,離得近。你還真是好命,不賺錢就可以出國旅行。有個有錢的爸媽就是好。」
他一邊切雞肉,一邊看著她︰「我也讓你很好命,你不是也沒花錢就把泰國、希臘去個遍嘛。」
「那不一樣,靠你和靠爸媽是不同的。況且出身會決定一個人的主宰魂靈,出身富貴的人和出身平常的人就連氣質都是不同的。富貴會造就出一股無所畏懼的貴氣,這種貴氣是無論多麼努力都學不出來的。像你,我第一次看見你時,就知道你至少是出生在吃穿不愁的人家里,你跟其他白手起家的人不一樣。我見過很多有錢人,比起那些由窮到富的人,你身上那種從小被優渥生活打造出來的氣質,感覺起來非常地明顯。」
他撲哧一笑,說︰
「也許貴氣是天生的,但氣質與出身卻未必有關系。況且貴氣只是一個中性詞。一個人是不是貴氣並不重要,是不是對某些人來說難能可貴才是最重要的。比如你,也許你不夠貴氣,但你卻有著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而且有些時候,確實還挺高貴的。」
她哈哈大笑︰「這話真好听。不過只有出身好的人才能說出這種話,听起來就像是一種安慰獎。」
「我父母不過是醫生罷了,說我‘出身好’也太夸張了。」
「從小吃穿不愁、念私立學校、能經常去國外旅行的人就不要太謙虛了。我有時候想,其實我媽年輕時挺好看的,我就奇怪,她干嗎不去找個有錢人結婚。
「這世上漂亮的女人有很多,那要看運氣。」他笑說,將她的盤子還給她。
「這倒是。我媽向來安于現狀,也沒什麼勇往直前的精神,而且還經常生病。她從前是學美術的,可卻連畫畫都沒教過我。唉!」她嘆了口氣,喝水潤潤喉,問,「哎,這里離山頂還有多遠?」
「不遠。」
「你說不遠一定很遠。上面有什麼好看的?」
「這兒的日落景色很美。」
「我不喜歡太陽。再說日落象征著結束,不是什麼好兆頭。」
「日落是最輝煌的時候,在即將落山的一刻陽光是最燦爛的。」
「再燦爛有什麼用?燦爛完也謝幕了。」
「你不覺得和人很像嗎?當光芒釋放到極致後便會走向死亡。」他對她笑道。
「不是所有人都有光芒,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釋放出光芒。如果一個人能像太陽一般地存在,那還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不管是什麼樣的人,最後的歸宿都是一樣的。說到底,生命體其實是一種很悲哀的存在。」
「听起來你像是在說自己是個畏懼死亡的人。」
「你就不畏懼死亡嗎?」。
「誰知道?!這種事只有真到了那一刻才能知道。」
他莞爾一笑,沒再說什麼。
飯後,檳榔邊喝咖啡邊講電話。他坐在旁邊喝茶,手里擺弄著那片從山道上撿來的楓葉。
電話是可安打來的,和檳榔說了餐廳供貨商現在準備集體再漲價的情況,又問她什麼時候回去,以及匯報一些店內的日常情況讓她決定。兩人通話良久,她才掛斷電話。
「誰打來的?」檳榔一掛電話,康進便問。
「餐廳。」她喝咖啡潤喉。
「你來休假,電話都打到這兒來了。孟轍在干什麼?」
「他只管外面的事,店內的事務都是我管。」
「這麼忙,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
「還是原定計劃。最近物價漲得很厲害,上次我把價壓下去,這次恐怕真的要漲一點了。等我回去再說,我不回去,他也漲不了。我們餐廳對他們來說算是大客戶,所有店都在同一家進貨,所以我不回去決定,他們不會貿然漲價,能拖一天是一天。讓他們等一陣,他們也不會給我們停貨,不然他們就等于損失了一大筆生意。」
他望著她,突然笑了。她莫名其妙地問︰
「你笑什麼?」
「如果你不長大該多好!」他的笑容有些遺憾。
「得了,如果我二十七歲還保留著十七歲的智商,別人看了會想吐。」她對這說法很不以為然。
他「哧」地笑了,低頭檢視手中的葉子,沒說話。她就道︰
「我們走吧。要想在天黑前下山,現在就該走了。」
「再等等。」他對著那片葉子說,突然抬頭問她,「有筆嗎?」。
「干嗎?」。
「給我筆。」他對她伸手。
她從包里拿出筆給他,好奇地問︰「干嗎?」。
康進笑笑,沒回答,只是將那片通紅的大葉子攤放在桌上,用黑筆在上面寫下幾行話。她探頭看,只見他在上面寫的正是她早些時候提議的花體英文,也許是一首詩。她只是看,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打算翻譯一下,他已經寫完了,扣好筆帽,露出得意的微笑。
「寫的是什麼?」她問,好奇地將葉子拿在手里。
葉面上寫著很漂亮的花體字母,字跡小巧,比劃流暢。一共十四行,全是英文,像是一首詩。可生詞太多,檳榔看不太懂︰
whenthoushaltbedispos’dtosetmelight,
andplacemymeritintheeyeofscorn,
uponthysideagainstmyselfi’llfight,
andprovetheevirtuous,,
uponthyparticansetdownastory
offaultsconceal’d,whereiniamattainted;
thatthouinlosingmeshaltwinmuchglory:
andibythiswillbeagainertoo;
forbendingallmylovingthoughtsonthee,
theinjuriesthattomyselfido,
doingtheevantage,double-,totheeisobelong,
thatforthyrightmyselfwillbearallw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