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琮佳見到祖母遺體的時候已經是在第二天上午八九點鐘了,遺體沒有直接送去殯儀館而直接停放在梅紀晴家里,為了不讓尸體腐爛,梅紀晴這兩天把家里的暖氣給停了,還在魏長英的床邊放了很多的冰塊兒,怎麼也讓梅紀偉、梅琮佳、趙敬堯能見上老太太最後一面幸福底線104章節。
那是一張蒼白,冰冷,毫無血色的臉。梅琮佳撲倒在魏長英床上,她真不敢相信,幾天前這張臉還笑嘻嘻得囑咐她這囑咐她那的,怎麼就一下子變成這樣了!她哭不出來,不是不疼,而是心里太疼了,這種疼的滋味兒完全超出了她自己的想象。
除了最近的十來年她在上海不常回來,梅琮佳接近二十年的人生都是和魏長英一些度過的。魏長英的不講理,魏長英的跋扈,魏長英的尖酸刻薄,使她小小年紀就體味盡了人間冷暖,她們一老一少在同一屋檐下,消遣著對彼此的恨過日子。那恨,那麼綿長,以至于她們後來能相親相愛的時候,她都不願意太靠近她。但是,今生就此別過了,又有那麼多的不甘心。
愛恨交織,這種滋味很微妙,像又涼又烈的酒,嗆鼻子卻帶勁兒。
程佳璐扶起她,「佳佳,想開點兒,你女乃女乃走得時候沒受罪!」
梅琮佳點點頭,拉起旁邊的趙康說,「為什麼不告訴我?女乃女乃一病的時候怎麼不告訴我呢?至少,我還能在她跟前兒陪陪她。」
趙康低著頭不說話,古鵬飛走過去扯開他們兄妹,「好了,琮佳,他們也是怕你擔心。」他拖著梅琮佳回到客廳,帶到失了魂兒的梅紀晴跟前,「姑姑,我們是昨天晚上才從我姑父那得到消息的,那會兒他們已經要檢票上車了,所以就沒跟他們一塊兒。」
梅紀晴只吧嗒吧嗒地掉眼淚,從昨天老太太一咽氣,她連一口水都沒喝,一句話也沒說。她和她母親的感情深過一般的母女,她父親去世的時候她已經懂事兒了,她能明白母親的難處,也懂母親心里的寂寞,為了孤兒寡母能活下來母親帶著她和弟弟要飯,跟男人拼力氣干農活兒,都忘卻了自己是個女人了。
耿紅在一邊抱著毛毛,見婆婆這樣不理人,就在旁邊向古鵬飛使了個眼色,讓他們跟她進了一間臥室,然後趙康也跟了進來。
「我爸和我舅是中午到,等他們來了見上一面,我就叫殯儀館來車拉去火化吧?」耿紅說。
「可是,媽這樣……」趙康向外瞥了一眼。
「哎呀,依著她傷心沒完了!總不能一直把尸體放在家里呀,連暖氣都不開,再把活人凍出個好歹來!」耿紅的果斷真有一些繼承了梅紀晴的。
梅琮佳抽了抽鼻子,點點頭,「嗯,咱們都听嫂子的。還有,喪禮一定得去鄉下老家去辦,我回屯子里找找六叔和村委會,給張羅張羅,這些事兒得趕快辦,不能光等姑父和我爸了。」
趙康看了看古鵬飛,他有些不好意思,「妹夫,你看你們剛結婚……」
古鵬飛捶了他一把,「竟說些見外的話。」
梅琮佳這才想起來她現在有丈夫了,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的黑眼圈兒有些心疼了,「哥,鵬飛為婚禮的事情忙了好幾天了,昨晚又連夜開夜車,我怕她吃不消,我帶他去你那兒稍微消息一下吧!」
耿紅連忙從褲兜里模出鑰匙給梅琮佳,「就是就是!都成熊貓眼了,你倆都去我那眯一覺。」
「我還得回屯子里,好多事兒要辦呢!」
「那我陪你。」古鵬飛很堅持。
既然他堅持,梅琮佳也只好妥協了,「那我們先回屯子,跟六叔六嬸說說,讓大家幫著給安排安排,等爸回來,哥哥你們就叫車拉著女乃女乃去火化吧。」
魏長英出殯那天,村子里聚了很多人,除了一些上了年紀的,一些新娶的媳婦兒,半大不大的孩子,梅琮佳都不認識了。而作為這里的村民而言,這一家也的確夠傳奇的,老太太之前是個罵大街的潑婦,兒子是個坐過大牢的混混,兒媳婦是個坐台小姐,可誰又能想到咱家的孫女讀了名校,嫁了名門的金鳳凰呢!
別人能也好,慫也罷,不能欺軟怕硬,不能看不起誰。
梅紀偉鼻涕一把淚一把的,他從來沒有像這樣盡情的哭過,固然有傷心,更多是一種沒落的情緒,母親對他的愛,幾乎是溺愛,造成了他的游手好閑,導致了之前的妻離子散,年輕的時候不思悔改還怨恨過母親不能給與自己太多,老了一切都想明白了母愛多偉大多無私的時候,母親卻不給機會了。
他出獄才剛剛半年,他還沒來得及表現表現,母親就走了。他感到孤獨和恐慌,母親在,他漂泊在外多年還沒還得及站穩的心還能踏實。
梅琮佳被古鵬飛攙扶著,她很疲憊,特別是心。
在她朦朧的眼楮里總是有一幕幕過場,就像電影畫面一樣斷斷續續地放映著那個女乃女乃曾經帶到她的那個多災多難的童年,還有後來的關愛,恨的,怨的,愛的,悲的,喜的五味雜陳糅雜在一起,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了。她那麼容易在落淚的人,這會兒居然哭不出來,好像她的眼淚從來就在她女乃女乃這里不奏效,小時候女乃女乃拿手指粗的柳條兒抽她她都不哭幸福底線章節。
這時候,村里的六叔陳懷昊慌慌張張地走到梅紀偉身邊兒,「哥,出事兒了!」
梅紀偉胡亂抹了一把鼻涕眼淚,「怎麼了?」
「我們哥兒幾個按著你說的地兒挖了半天了,也沒找到你爸!」
梅紀晴擦了擦淚,終于開口說話了,「六子,你說啥?」
陳懷昊打小就有點怕梅紀晴,「找……找不到大伯的墳。」
梅紀晴听了一驚,沒說出話來,只回頭呆呆地看了看母親的遺像,心里說,媽呀,你為了老梅家什麼罪都受過了,怎麼我爸就這麼狠心呢他不見你,是生疏了,你們一別就將近五十年,他是認不出你了嗎?她替母親感到惋惜,感到不值。裂開嘴,哇哇大哭。
梅紀偉急了,「姐,你說咋辦啊?這麼多人都等著下葬呢,咱媽不能不埋啊!」
梅紀晴收住哭聲,瞪了梅紀偉一眼,「咋辦?咋辦?你成天就知道問我咋辦?我怎麼知道咋辦?你是這個家的大老爺們兒,都五十好幾的人了,怎麼什麼事兒都問我,你拿回主意不行啊!」
梅紀偉噗通一聲跪下去,「媽啊,你讓兒子咋辦啊!」
陳懷昊嘆了口氣,在梅紀偉耳邊小聲說,「哥,要我說,你爸的墳沒找到不說明以後就找不到了,現在親戚朋友都在,鄉親們也都在,總不能讓別人看了笑話去吧,咱們把大娘先埋了,把這喪發了,等以後有時間咱慢慢再找,找到再把他們老兩口合到一塊兒去不就行了!」
梅紀偉又看了看梅紀晴,「姐,你說呢?」
梅紀晴不說話,別過頭去走開了。
「好了,六子,就按你說的辦吧。」
梅紀晴回頭看著陳懷昊轉身前去的背影,眼淚再一次涌出來了,「可憐的老媽啊,臨末了你咋就這個命呢!」
傍晚的時候,出殯的隊伍吹著嗩吶,敲著銅鑼一直奔赴村子後面的墳場了,等著魏長英的棺材放到了墓穴里的時候,梅琮佳幾天來壓抑著的情緒終于爆發了,她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攔著他們往棺材上培土,「女乃女乃,女乃女乃……」
梅紀晴和程佳璐拉著她,「佳佳,佳佳你別這樣!」
梅琮佳掙月兌著往前沖,終于一個不小心栽了下去,她扶著魏長英烏黑漆亮的棺木泣不成聲,「女乃女乃你不能就這麼走了,不管是你欠我的,還是我欠你的,你都不能就這麼走了!女乃女乃,別丟下我行不行,之前的二十八年你都在我身邊,不管打也好罵也好,我心里踏實,我以後是沒爸沒媽的孩子,你只有你啊!……」
「女乃女乃,你說話不算數,你說去參加我和古鵬飛的婚禮你沒去!還有,你怎麼這麼狠心你自己病了都不讓告訴我你,你故意的,故意讓我欠你的是不是……你臨閉眼的時候,我和我爸都不在,你是不是特別有理由說我欠了你的了……你不能這麼自私……」
人們听不清楚梅琮佳趴在棺材上哭哭啼啼地說了些什麼,只是見她肝腸寸斷的樣子心里難受,陪著她落淚。
古鵬飛站在墓穴邊上,靜默地看著他的新婚妻子,他不懂她的難過,卻為她難過。他向前伸手拉住梅琮佳的胳膊,「琮佳,上來,別再打擾女乃女乃了,讓她老人家入土為安吧,听話!」他突然看到梅琮佳濕了的褲管兒,「琮佳!這墓穴里怎麼有水!」
他這一喊,梅琮佳才感覺到腳下入骨的冰冷。
「怎麼全是水?六叔,你們怎麼給我女乃女乃找得地兒,就讓我女乃女乃在水里泡著!」
陳懷昊也被嚇了一跳,「剛剛還沒有啊,今年雨水勤,這里又凹,蓄水也正常……」
人們听到爭吵聲便往前擁,像以前究竟,瞧著墓穴里真有水了,便噓聲一片。
「怎麼回事?這老太太是作孽作的,誰讓她打年輕就罵大街呢,報應啊!」這聲音很小,便辨識度很高。
「這過不了多久,棺材就得泡爛了!」
梅琮佳看了看父親,也看了看姑姑,「還是給我女乃女乃再換個地兒吧!」
陳懷昊也跟著急了,「佳佳,這時間來不及啊,這麼多人都在這兒等著呢,天一會兒就黑,再換地方得挖到什麼時候去,再說了,你爺爺的墳還沒找到了,過幾天我和你爸爸怎麼也得先找到你爺爺,再給你女乃女乃遷墳啊!」
梅琮佳淒然低下頭,「你們就讓我女乃女乃一個人孤苦伶仃地躺著這窪水里?過幾天?你躺在水里呆呆試試?行了,你別管了,還有大家,你們都回去吧,我自己找,自己挖,不管挖到什麼時候,我都要找到我爺爺,把他們埋到一個舒服干淨的地方去。」
這種堅持令人敬畏,陳懷昊不說話了,這已經不是那個二十年前常去他家跟他老婆學鋼琴的小丫頭了,看著她搶了他的鐵鍬,他向鄉親們說,「大家該回的回吧,別愣著了,站在在野地里挺冷的,兄弟爺們兒要是不趕著回去吃晚飯,就都幫著找找,就當可憐了這孩子的一片孝心了!」
人們陸陸續續地撿起了鐵鍬,在附近挖挖找找起來。村里的女人孩子也都散了,梅紀晴也被耿紅,程佳璐扶著回來村子的老房子。
古鵬飛被他從來不懂的一種情緒感染了,感動了,他的妻子身上有一種力量,這力量是可以震懾人心的。他默默地撿起一把鐵鍬,站到了梅琮佳身邊,不管多難,他都願意陪著她,支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