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入夜,星子皎潔如珍珠在夜幕上滾動,閃爍著熾白的輝光。遙遠處,夏蓓館隱約一盞孤燈在黑暗中閃爍,蘭漪在館內獨自品著茶,心中猶是被擰成一團。
一名青衣侍女捧過茶盤,用手挑開內殿的深藕色紋紫薇簾,在蘭漪面前行禮後,在一旁靜立。
已是近戌時了,蘭漪漫不經心地掀起茶碗蓋,面上仍是淡淡的。
又是簾子被人掀起,沈縴柔的微笑賽過春日里飛散若雪的梨花,她走近,此刻蘭漪只瞧見她手中碧綠通透的如意,其身如鉤,柄端是少見的雲朵狀,雕著精致的芍藥圖案,身上更有翡翠三嵌,紫金鏤空,可見沈縴柔得到聖上青眼有加。她起身朝縴柔行禮︰「恭喜姐姐了!」
縴柔扶起蘭漪,唇邊的笑意婉然,款款說道︰「妹妹如今同我是一樣的人物,何須行如此大禮。」蘭漪站起,朝她微笑道,「腕動苕花玉,衫隨如意風。姐姐捧著這如意,倒應了這句詩的景,讓妹妹頓生歆羨。」
青衣侍女上前給沈縴柔斟茶,沈縴柔擺手,笑語吟吟︰「罷了,蘭兒估計也等久了,如今也是這個時辰,咱們先回府吧。」
此語直接落在蘭漪心上,她面上仍不露,只笑著說道︰「妹妹多謝姐姐了。」
此刻一旁上來一名宮女,提著朱紅色琉璃八寶宮燈上前來引她二人出宮。宮廊雖長路漫漫,二人輕聲笑語,一會兒便見了盡頭。宮外,仍有各自的馬車在等候。
遙遙等待的,沒有意想中櫻汐那嬌小的身影。
蘭漪心中隱隱擔憂,今日好求歹求,姨母才同意讓櫻汐陪她前來。按櫻汐的性子,此刻應該在這里等待她才是。
近處,一輛海棠紅色的馬車前,兩個丫環守候著,見沈縴柔來了,匆忙下車給沈縴柔行禮︰「小姐大喜!」她二人看見蘭漪,又給蘭漪行禮。蘭漪扶起二人,不經意間細細打量。二人皆穿著珊瑚色的裙子,青絲用一只銀釵綰起,但兩人的容貌氣質相差甚遠,一人老練,另一人嬌俏。若她沒有記錯,穩重的是沈疏影,而略顯活潑的丫環是沈府管家的女兒,沈清淺。二人裝扮一致,但比較起來,沈清淺身上那種自然流露的女兒態更惹人喜歡。何況沈清淺眉目清秀可人,又別有一番風致呢。
蘭漪心中暗暗贊嘆,沈府連丫環都如此標致,也難怪會生出沈縴柔這般出塵的人物。這樣的念頭卻只略流轉幾秒,她又開始為櫻汐懸心。
素錦遙遙從馬車上跳下,款步走到蘭漪跟前,對蘭漪說道︰「上車吧。」她的神情依舊是往日的倨傲,絲毫無下人該有的謙卑。
蘭漪蹙眉,知道計較她的禮節也無用,只能朝她說道,「櫻汐呢?」
素錦說道︰「櫻汐被夫人召回去了,大小姐想她的緊。」一邊說著,她一邊打量著蘭漪的眸光。蘭漪的眼中並無異樣。
既如此,蘭漪向沈縴柔道別,只能上車離去,一旁的宮女紛紛跪下送行,而蘭漪的眼淚盈滿,輕輕一墜,衣袖處一道淡痕。
櫻汐……她默念,只覺心中痛徹,腦海里也是紛雜,下一步該如何?她的周圍像是被抽干了空氣,一呼一吸間滿是窒息的絕望。
馬車聲漸漸遠了,回首處,沈縴柔的目光停留在手中碧色流轉的如意,她的微笑依舊皎潔……
蘭漪的馬車行過一段時間後,停在她們暫居的別院。
由于是夜里,院前陰暗,幾朵潔白的曇花吸飽了土壤中的水分,在一旁開得大而飽滿,每一瓣都朝著自己的方向展開。雪色的花瓣中盈滿光華,若水波流動,幽香四溢。
蘭漪自知新晉宮嬪應有的歡喜和地位自己是不會有的,倒是這曇花開得正是湊巧,心中已是欣慰。可是曇花一現,美則美矣,卻只殘留一瞬間,曇花為誰現?淡蕊知誰憐?她淒苦一笑,一入宮門深似海,她是明白的,若只是一現,她如何對得起自己。
不能失敗,就算是為了櫻汐,也要倔強地活下去。絕美而優雅的活。
抬首處,屋內燈火通明。
正堂里,顧夫人上座,而一旁的顧雪顏懶懶地往嘴里塞被剝好的核桃仁,見蘭漪從夜色中穿梭而至,略抬眼望了望,立馬又不屑地撇開頭去。蘭漪見此景,只默默地在一旁挑個座自己坐下,堂內一時默默無語。
顧夫人抬眸望向蘭漪,她的神色是出人意料的平靜,就那樣端坐在那里。于是,她輕咳一聲,緩緩開口︰「我記得你前日給我說,沈家小姐該是上次的選秀。」
蘭漪垂眸,如扇羽睫在她頰上投下暗青色的影,暈得整個人如同水墨畫中浸染過。
顧夫人仔細琢磨她的神色,不似以往的戰戰兢兢,而是出人意料的淡定,她冷笑一聲︰「慕容蘭漪,你果真是好本事。」
蘭漪抬頭,朝她嫣然道︰「夫人才知道麼,蘭漪到底是沒讓夫人失望呢。」
顧夫人漫不經心地玩弄著茶盅,她的目光正視蘭漪,嘴角是一抹最殘忍的笑意︰「至于櫻汐,我下午便令人送回揚州了。有櫻汐在手,諒你也不敢如何。」
蘭漪聞此言,也不驚訝,只站起款款行至顧夫人跟前,氣勢凌厲。她的眸冰冷,如兩潭寒冰。
顧夫人瞧著她的模樣,冷笑道,「果然只有慕容櫻汐能夠制住你。」
蘭漪只抬眸,用目光掃過她母女二人,卻在唇邊暈開一抹極淡靜的笑意︰「姨母不曾知道,自小櫻汐伶俐,蘭漪是比不得妹妹的聰明之一二。」
「你想說什麼?」
蘭漪瞧著她猛然驚愕的目光,只淡淡道,「姨母該知道,我母親是極愛醫術的,家中醫書千萬卷,櫻汐五歲時已閱畢。我與櫻汐,素日便有用特殊的藥材研磨的習慣。若是櫻汐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慕容蘭漪以慕容族起誓,必要你顧家家破人亡。」
仍然是那麼的淡然,卻執著得讓人膽顫。顧夫人此刻的神色帶著慌亂,正欲答話之際,門外的燈火卻忽然熱烈起來。數只燈盞在門口排做兩排,中間款步前行的人身著一襲雲柳色襦裙,一支玉簪如鬢間盛放的花朵,映得來人綽約多姿。來人淺笑,嫣然道︰「槿澈知道姨母來京,特來拜見。」
這熟悉的嗓音似乎穿越了時間,傳到她耳里,恍若隔世。
「姐姐。」蘭漪此時再忍不住,回頭望去,槿澈笑容優雅,目光如水般柔和,像極母親舊日里瞧她的目光。
槿澈此刻卻是帶著眾人朝蘭漪行禮︰「妹妹如今是宮嬪,也受姐姐一拜。」
「賀蘭漪小姐新晉宮嬪。」
耳邊是沈府奴才們的道賀聲,他們沒有稱呼她的姓,而是喚她蘭漪。
記憶里的那年,當她在聖上親筆下圈中為太子妃時,家里的人也是如此喚她。
再如何堅強,如何倔強,如何淡定,在那段稚女敕的回憶面前,她還是當年的那個小女孩,不懂事,只想著要人疼。
慕容槿澈見她出神,便示意眾人起身。一旁的人抬上一個麻袋,匆忙解開,里面是櫻汐蒼白凌亂的小臉。一見到光,她本能地閉緊,怯弱得心疼。
「汐兒!」蘭漪上前抱緊她,此時的櫻汐見了二姐,這才敢撲在她懷里嚶嚶哭泣。蘭漪柔聲安慰著她,見幼妹受此折磨,回眸間怒視顧夫人。
一旁槿澈微笑道,「今日我听聞妹妹中選,匆忙來道賀,不曾想夫人這里出來的馬車就是這樣裝著我家三妹。若是我家奴才晚一點,只怕這慕容氏只剩下我一人了。」
顧夫人面色蒼白如紙,一時說不出話來。許久她開口,語氣卻也是底氣不足︰「我明明是好好的讓櫻汐坐馬車回去……」
槿澈此刻笑著,眼角眉梢間都是殷切︰「姨母可是說我陷害您?這麼多奴才瞧著的呢,我憐惜姨母如此大年紀,養活顧家小姐已是不易,此時倒連事都不記清了。將蘭漪櫻汐養大成人,我自會送禮給夫人慰勞。」
微風起伏,揚起她輕盈的衣袂,她的話鋒也是一轉,「而今日,蘭漪和櫻汐我就帶走了。」
顧夫人見此,已是咬牙道︰「慕容槿澈,你休想。蘭漪是我家的人……」
槿澈走上前,她膚色如雪,眸色如冰,一抹淺笑暈開,呼吸間也是動人心魄。她靠近顧夫人耳邊,低聲嘆道︰「我如今是敬你,叫你一聲姨母。按身份,你該叫我沈夫人,我可是沈家的人,不是夫人惹得起的。」如此之近,她能感覺到顧夫人因緊張而繃緊的身體。
瞧著顧夫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臉色,她起身淺笑道︰「蘭漪得夫人這麼多年的養育,本該給夫人磕頭。如今她身為宮嬪,哪有皇上的女人給別人磕頭的道理,想來夫人也是受不起。」
她緩聲,雙眸因微笑而凝成一對月牙,「作為長姐,我便代她們行個禮吧。」
話畢,她盈盈朝前一拜,不顧顧夫人如死灰般的臉色,便帶著人離去了。
院里一下子空了,就連堂里的風都涼了。在這個本該炎熱夏日里,顧夫人猛然打了一個寒戰。
在這一秒,她知道自己已經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