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蘭漪一行人行至德音宮門口,德音宮的內侍紛紛跪下宮門口迎接,「參見顧小主。」
明魏紫從大門里悠然走出,眸若新月,見是蘭漪前來,小鹿般沖到她身邊,「顧姐姐你來啦,你說我們住在哪個地方好?」
蘭漪四處走望,德音宮分為四塊,春荇殿、夏蓓館、秋藤齋、冬蔓閣,各處在特定的季節有著不同的旖旎之色。此時是夏季,院里的木槿花正是熱烈的季節,是最常見的白色單心,又是重瓣,在碧綠溫潤的枝葉邊灼灼其華,宛若上好的星光芙蓉石被千雕萬鑿,被上天刻成最嬌美的姿態。
佩玖上前問道,「小主想住哪個院?」
蘭漪略一思忖,淡淡說道,「冬蔓閣。」
冬天是最冷的,那種冷意可以延伸到她的心扉,若是選擇一個冬季最美的院落,是否能讓已經冰封的內心一點點融化。
此時雖是夏季,在這個奼紫嫣紅的院落里,她為什麼只感覺到冷。
宮里的人,最是趨炎附勢的。如今得此已是萬幸,不知往後若是終生無寵,她又要如何自處。
正午的太陽是最毒辣的,此刻掃在她臉上,她只覺得生疼,好似內心的感覺。
「嗒、嗒、嗒…」榴花深處,皙賢妃輕蹙柳眉,她的手指拾起白子在桌邊輕擊,瑩潤的棋子被一旁的花朵染上了刺目的紅。
承熠坐在桌對面,瞧著皙賢妃為棋局所困的模樣,一向清冷的面容也露出一絲笑意︰「愛妃今日栽在朕手上,似乎心有不甘呢。」
皙賢妃瞧他的眼眸中難有的笑意,嘴角不自覺也彎起,「臣妾這是故意輸給皇上,逗皇上開心,皇上該稱贊臣妾賢惠才是。」
「你還是這樣,喜歡嘴硬。」承熠將她擰在手中的棋子抽開,丟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敲擊聲,「今日,听說明貴人被你遷宮了?」
「臣妾這也是沒法子。」從棋局中清醒,她無力地揉著穴位,懶懶答道,「她是自己跳出來認的,要不臣妾敢去招惹梁王,梁王如今權大勢大的,就算是我母親,還要讓他三分呢。」
承熠听她此語,輕輕咳嗽幾聲,皙賢妃只抿嘴一笑,「臣妾知道分寸,這附近臣妾都命人看好了。」
承熠瞧她嬌俏的模樣,自認沒法,尷尬地笑道,「你這脾氣,什麼時候給朕添亂了就開心了。」
一旁的萱草適時地上前將黑白分明的棋子收回,棋盤上又一次回歸最初的平靜。而小順子也同時捧上放著綠頭牌的盤子︰「皇上,今日您歇在哪位娘娘處?」
「皇上今日不如再歇在臣妾這里?」皙賢妃望著承熠因眾多綠頭牌而頭大的模樣,湊到他耳邊打趣,「臣妾今日還想和皇上徹夜談棋,要皇上敗在臣妾手下,心服口服呢。」
承熠只微微一笑,拿起盤中的綠頭牌,簪花小楷的金字在陽光底下躍躍生輝。
「果然,」皙賢妃從他身邊款款行至原處,嫣然道,「看來皇上的心和臣妾在一處,此刻都想的一樣呢。」
「既是如此,小順子,將前日朕收著的紅荔枝掐絲手串拿來,」承熠朝正要退下的小順子說道,「朕賞給皙賢妃了,就當是朕今日不能陪愛妃的賠罪吧。」
皙賢妃跪下謝恩,淺笑道,「臣妾謝主隆恩。」
夜里,鳳鸞春恩車駛過宮道,在寂靜而空曠的夜里,仿佛軋冰而過,清脆如玉碎。
「今夜皇上翻了誰的牌子?」一只柔荑撫過院里盛放的花朵,清眸如水般寧靜。
「除了宜嬪,還能是誰?進宮時那樣的榮寵,如今第一個侍寢,也是應該的。」一旁的妃子巧笑倩兮,仿佛春日里枝頭最嫵媚的桃花,一顰一笑皆是清麗雅致。
那只手忽然掐下枝頭的那朵花,乳白的汁液從翠綠的枝睫中溢出,染在她涂過鳳仙花火色的指甲上,「姐姐愚鈍,不知妹妹為何要對付顧貴人。」
身旁的人卻也是搖了搖頭,不自覺地用手中的絹子拭去額上的薄汗︰「妹妹也不知,只是家里的要求罷了。」
而那人只是淡笑,眼波流轉間,那車聲也遠了。
縵立遠視,而望幸焉。她揉碎手中幼女敕的枝葉,心中一片荒蕪,野草叢生。
此刻,坐在車上的沈縴柔卻有些不知所措。今夜的她只素淨著一件月牙白雲錦蝴蝶衫,百褶裙擺處繡滿簇擁著的木樨花,順著衣裳描好的欹枝開滿整件衣裳,若是稍一旋動,裙子蕩漾開來,好似湖央處亭亭的荷葉。
而她的青絲梳著簡單的發髻後,任憑剩余的長發在腰間傾瀉,如墨玉如黑瀑。而她的膚色雪白如絲綢,眸光流灩,別有風致。
抬眸處,宮殿燈火闌珊,那是等待著她的宿命。只淺淺一笑,玉手搭在一旁的內侍手上,她緩緩朝玉貞殿口走去,任長長的擺拖在冰冷的石階上。
進殿後,燈火朦朧處,恍然有一名黃衫男子在床沿邊看書,她匆忙拜倒,聲音婉轉如黃鸝,卻逃不出一絲的清冷意味,「臣妾拜見皇上。」
承熠放下手中的奏折,朝面前的白衣女子走去。她低著頭,他卻還記得她的樣子,那一日殿選,她眉目入畫,靜默時宛如一道純色的影,似乎是極簡單、不吸引人的,他的視線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在她周身游走。
沈縴柔感受到面前男人的灼熱視線,微抿了抿唇瓣,她抬起頭來,目光清澈如泓,見他還在盯著她,雪色的顏瞬間染上燈火的色澤。
「朕似乎是記得你叫沈……縴柔?」瞧著女子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他扶起她,口吻是讓她心弦一動的溫柔。
她羞怯地點頭,眸光不自覺地移到一旁,就連眼眸也染上了紅。
他的模樣,和她想象的不一樣,面如冠玉,笑容儒雅,劍眉星目間流露著英氣。她一時瞧著出了神,待回神,她的頰忽然紅透。
瞧著她出神的模樣,他總算覺得她是一個人,而不是冰雕玉琢,如霜如月。
他伸手抱住她,輕輕地在她的耳邊呼了一口氣,她似乎在他懷里顫抖,「臣…臣妾請皇上憐惜。」此時的她,就連話也說不清楚。
一旁的宮女本是想上前給沈縴柔更衣,見此情景,只匆匆退下。
他輕笑,抱她至榻上,緩緩解開床柱邊的簾。而她長長的睫在燭火的影中微微顫動,他寵溺地瞧著她,像是瞧著一件稀世珍寶,任淺金色的床幔同她的墨發糾纏在一起。
簾內,春色撩人,連燭火都害羞地晃動,倒映在青玉的地板上,只殘留一個朦朧的影。
這樣一個夜里,顧蘭漪卻輾轉反側,睡不著的她猛然從床上坐起。披上一件外裳,她從容踏在庭院里,月光染在花間,清雅似梨蕊點綴。而月華清冷,白光乍現處,是明魏紫單薄的身影。
「怎麼還不睡呢?」蘭漪走在她邊上,輕拍她的肩膀,明魏紫驚慌如小鹿,匆忙回眸,連臉上殘留的清淚還未拭去,見是蘭漪,卻有些不好意思。
蘭漪知道,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秘密。明魏紫今早的行為讓她動容,但是也讓她疑惑,她絲毫找不到一個明魏紫能夠如此行事的理由。當她看見明魏紫的眼淚時,她似乎覺得,明魏紫的目的是為了擺月兌一件讓她痛苦的事情。
她恍惚覺得,這些貴族小姐的心思不是她能琢磨透徹的,她苦笑著搖頭,用衣袖拭去魏紫的淚,聲音輕柔地如同哄一個愛哭的小孩子︰「魏紫,有什麼好哭的,給姐姐說說。」
魏紫吞咽了哭聲,嚅嚅道,「沒什麼的,姐姐別擔心,魏紫哭哭就好。」
蘭漪心知她有心事,也不好多問,只緩聲道,「雖是夏日,風也是大的,你小心受涼。」
魏紫應聲,又抬眸問蘭漪道,「魏紫不知姐姐為何今日也睡不著,莫非是為了遷宮的事?」
蘭漪此刻也不好意思,只點頭應是。
「姐姐不用怕,」流雲遮蔽清月,模糊了蘭漪的視線,明魏紫的面容在她面前忽然黯淡,雖隱在暗處,但她的聲音是清晰的,「魏紫是當朝太後的外甥女,就是為了洗白魏紫,也會給姐姐澄清冤屈的。」
蘭漪輕聲嘆道,「我知道總有一天會洗清的,設局的人自是知道無法直接害死我,她的目的不在于此,只不過是為了在這段日子讓我無法侍寢,過一段時日,一切已成定局,我就算是怎麼努力也是枉然了。」
她在床上時細細一想,才忽然清醒,一箭雙雕,自己當時真真單純了。薛淑媛中毒輕微,皇嗣無虞,從任何角度,薛淑媛不過是受了一場驚嚇。而她,則是失去了承寵的良機。背後的人明明是算計著她來的,如今和蝴蝶連在一塊的她。而她卻不知道,對她下手的人究竟是誰。
她轉眸,神情是從未流露過的脆弱不堪,「再怎麼努力,我還是同你們不一樣的,你們有家族,有權勢…」
明魏紫擔憂地望著她,盈盈不堪觸踫的柔弱,與那日坐在屏風邊上,明明被暗影遮蓋,卻倔強地隱藏自己的顧蘭漪一點不一樣,此刻的她,似乎用手踫上去便會碎成一片一片,隨風揮灑,她輕聲喚道,「顧姐姐…」
望著她的欲言又止,蘭漪垂下如扇羽睫,再抬眸時,眸光又回復了往日的光芒,沉靜而堅定,方才她的柔弱似乎是明魏紫做的一場夢,瞬間便化作飛灰。
「魏紫,謝謝你。」謝謝你早上願意在我絕望的時候說陪我走下去,不管,你是為什麼。蘭漪淺淺笑著,聲音在月光中也隨著悠遠起來,「夜涼了,你也要早點睡。」
「嗯。」明魏紫瞧著她離去的背影,心情似乎擺月兌一開始的沉悶。她將肩上的衣服又拉了拉,轉身,夏蓓館前,木槿花在月光的影里披上一件淺白色的紗,就連那粉也淡了,顏色正是同蘭漪剛才披著的外裳一樣。
而那衣服,現在正在她的肩上靜躺。
她忽然覺得很溫暖,連著夜里的呼吸,都有了一絲絲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