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笑呆住了,望住那雙清透又真摯的眼楮,拒絕的話,如何也說不出口,若說答應,又覺得有些怪異。她完全沒有想到譚雅倫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以他的個性,既然之前已經說清了,他必不會讓自己在這方面為難。今日,何以說出這番話,流露出這份情。
想到此,那種莫名的恐慌又涌上心頭,垂下眼楮,常笑最終還是低聲開口,「你好了,我便應你!」
下輩子的事,誰又說得清呢,但她很肯定,自己不想讓他出事!
譚雅倫微微笑了,那笑容不像是高興,反而特別的悲傷,竟讓她有種窒息般的難受。她知道,自己的答案讓他失望了,但是現在,她又能給出什麼承諾呢?今天的譚雅倫,太反常了,讓她有些無所適從。
「雅倫,時間不早了,你好好休息吧,我明早再來看你!」不想繼續沉浸在這壓抑的氣氛里,常笑匆匆丟下一句,落荒而逃。
身後,那道專注的視線一直膠黏在她的身後,直到她消失在門扉之後……
這一夜,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常笑躺在床上,盡管勞碌了一天,她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心里卻隱約有一股不安,放若要發生什麼事兒似的。
到了下半夜,天空突然響起一個炸雷,常笑心里一突,猛然從床上坐起。
恰到此時,魏峰慌慌張張地跑來,平素守禮的人,如今居然一腳便踹開了房門,電閃雷鳴之中,常笑看見的是魏峰那張因過度驚嚇而慘無人色的臉,他的嗓音都走調了,「不好了,李大夫,大人快不行了!」
話音未落,常笑如遭雷擊,下一刻,從床上翻滾下床,連滾帶爬地跑出房門,連外裳也顧不得穿,心里卻實在難以相信。
幾個時辰前,那人還好好的,氣色明明好轉了,怎麼說不行就不行了呢?她還等著他過幾日就痊愈了呢,怎麼就不行了呢?
她不信,這一定是魏峰給她開的玩笑,一定是的!
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常笑路過庭院,絆了一跤,膝蓋和手掌擦得生疼,衣裳盡濕,她卻顧之不及,爬起來繼續走。
熟悉的木門大開,她攀住門框,忽然沒有了上前的勇氣,渾身發抖,眼里的光明明滅滅,心里涌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
腳步抬起,一咬牙,終究沉重地放下,半個身子從門外轉出。
屋內燭火明滅,仿若到了油盡燈枯。
似察覺到她的到來,那人緊閉的雙目倏然睜開,眸光清亮,直直地望向她的眼。
這一瞬間,她從他眼里看到了很多東西,悲傷,留戀,包容,遺憾,復雜得讓人難以分辨。
那雙細長干枯的手,緩緩地抬起,隱隱向她的方向伸出,是想要觸踫她嗎?
常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本能地伸手,想要觸踫。
一陣風吹來,燭火倏滅,屋內一片漆黑。
一道閃電劃破長空,黑暗的屋子仿若白晝,照在那人的肌膚上,有一種冰冷的死氣,那雙溫潤的眼楮,已經緊緊閉上,抬起的雙手也無力地垂在床沿,了無生氣……
屋外的雨越發大了,砸在青磚之上,劈啪作響,猶如勾魂者的鎖鏈,只讓人莫名膽寒。
常笑站在門口,身下已經滴了好大一灘水漬,面色如土,臉上濕漉漉的,連眼里都是水,也許是淚,但她已經分不清了,視線一片模糊,那人再黑暗中的身影越來越淡了。
心口很疼,窒悶得難受,有種呼吸不過的感覺……
眼皮很沉,腦袋很沉,周圍好黑,看不到一絲光亮,耳邊隱約傳來魏峰焦急地呼喚……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幽幽醒來,熟悉的青帳和雕花,提醒著她身在何方,這是她的房間,她正睡在她的床上。
頭還是很沉,身子還有點兒燙,也許是發燒了吧!
常笑微微松了口氣,她似乎做了一個噩夢,夢到雅倫死了,幸好,是夢……
才想起身,手掌出傳來一陣刺疼,常笑抬起手,看見被布條包裹整齊的手掌,常笑身子一震,猛的轉頭,原本完好的木門此刻歪在一旁,地上還掉了一些木屑,顯示著不久前曾遭受到某人的粗暴對待。
常笑緩和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連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
「不是夢,不是夢,雅倫,雅倫——」常笑掀開被子,從床上猛的站起,激烈的動作讓她的頭腦有些暈眩,險些就要載到。
「夫人!」正巧屏兒端著一碗藥進來了,見此情景,忙走過來將她扶住。
她身手矯健,既即使扶住了常笑,另一手的藥碗竟也沒有灑出半點藥汁,反而順勢將藥碗擱在了一旁的小桌上,一臉擔憂道︰「夫人,你是有身子的人了,如今又染了風寒,怎不曉得愛護自己。」
常笑心里一酸,哽咽著開口,「雅倫——」
屏兒打斷她的話,「譚大人已經去了,夫人先將藥喝了吧,待會兒屏兒再扶你去看大人!」
聞言,常笑似被人抽空了力氣,任由屏兒將她扶回了床上,屏兒端過藥碗,見常笑眼眸呆滯,不免微微嘆了口氣,舀起一匙藥汁送到她嘴邊,嘴里寬慰道︰「夫人,魏師爺已經將譚大人收拾好了,他現在干干淨淨地躺在廂房里,若是尋常人,指不定一把火就要少了,但是譚大人,魏師爺說了,等你去了再做安排。」
常笑機械地喝了,眼楮里卻瞬間模糊了!
她忽然想起,昨天晚上譚雅倫精神奕奕的樣子,哪里是好轉,分明就是回光返照。自己縱使給他配了解藥,終究是晚了,病入膏肓,又哪是一時半會能救得了的,她終究是輸給了時間!
他本不是羅嗦之人,昨晚上卻說了許多話,仿若要將這一輩子的話都要傾吐而出,該說的,不該說的,他都說了,總歸都是他心里想的吧!
還有那句來世之約,當時自己只覺得荒唐遙遠,如今想來,在他眼里,也許是此生最後的願景,來時的盼望,那是離他很近很近的……
可自己呢,不但沒有給他一個答案,反而落荒而逃,他其實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完吧!但是,她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又想起那個讓她迷惑的微笑,在她說出「等他好了,她便應他」的笑容,現在看來,她完完全全理解了他的悲傷,因為他永遠不可能好了,願景終究是泡沫,今生無緣,來世也無望,那個時候,他應該是絕望而遺憾的吧!
但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說,是不想讓她有負擔呢,還是不想勉強,帶著滿腔的不敢落寞,杜赴黃泉,又怎知她會快活?
雅倫,你知不知道,你就這樣去了,給我留下了一個莫大的包袱,你的遺憾,也變成了我的遺憾。因為,我知道了,你臨死前對我的情,至死不渝!
盡管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你仍舊是當初的譚雅倫。
一步錯,終身誤,月老牽錯了紅線,讓你郁郁而終!
閉上眼楮,兩行清淚從臉頰滑下,是愧是悔是憐……
屏兒看她落淚,心里難過,不禁伸出手,輕輕抱住了她,嘴里笨拙地安慰著,「姐姐,別哭,屏兒陪著你……」
不是公子,不是夫人,不是王妃,是姐姐,在她最無助的時候,需要親人的安慰,她給……
常笑在她懷里放聲哭了,屏兒輕輕拍著她的背,眼神心疼而柔軟。
平復了情緒,常笑一口喝光了藥,便和屏兒一起去看譚雅倫。
他仍舊躺在病死的那間屋子里,身上已經被收拾的整整齊齊,頭發梳過了,衣服也換了新的,連指甲都被重新修剪了一遍,看得出來,做這些事情的人很用心,也很尊敬。是魏峰吧,他一向很敬佩這個譚雅倫,剛剛路過庭院的時候,常笑看到他站在走廊里,眼楮紅紅的,似乎是哭過了,整個人顯得很憔悴,一宿沒睡了吧!
常笑坐在床沿,握住他的手,失去了生機的身體已經冰冷僵硬,常笑望住那張容顏,已經從蒼白轉為了青灰,常笑輕輕笑了,笑得眼里都是淚,語氣輕柔得像是驚擾了什麼,「對不起,雅倫,我本應該親自給你拾掇的,但是,我很沒用地暈了,倒是麻煩了魏峰那小子!你就原諒了我吧,大不了,你最後的心願,我應了。
人吶,只有一顆心,沒辦法同時給兩個人,過去我給了你,後來又給了阿熙,這輩子是給不回來了。只有下輩子,你不要覺得難過,我是舍不得騙你。其實,下輩子也沒什麼不好,這輩子太多磨難,家國,天下,都是枷鎖,盡管無意,牽扯上一星半點,也無法逃月兌。就如你,明明是淡泊名利的性子,偏生入了這污濁的官場,不但人生無法自主,連婚姻都要受制,好不容易遠離了京城,又爆發了這該死的瘟疫。
而我呢,明明只想做個平頭老百姓,懸壺濟世,治病救人,不求財,不求利,只想和心愛的人平平淡淡的廝守一生,到頭來,卻卷入了天下最大的權力之爭。為此,我失去了我第一個寶貝,被迫和愛人分離,甚至不知道未來還要遭受多少苦難。
我知道,其實你也累了,在家里你睡不好,因為事事不順心,到了清遠,也睡不好,因為有太多事情讓你操心,你這輩子也苦,是該歇歇了!只不過睡的長一點兒,再次醒來,不高興的,通通都能忘了。若真有下輩子,我們都做平民百姓,我遇見你,我應了你,好不好?」
低眸間,一滴眼淚落入他的手心!
這時,屋內似乎亮堂了不少,常笑轉頭,從大開的窗戶里,看到放晴的天空出現了無色彩虹,從天空的這頭,延伸到那頭,出奇地美麗,又出奇的溫潤。
常笑看了看彩虹,又看了看閉目的譚雅倫,靜靜地笑了,于悲傷中迸射出幾許神采,「雅倫,你听見了是不是?我常笑說話算話,下輩子,我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