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又說回謝琳瑯一行兩個到了一處僻靜的巷子里,一間兩進式的竹木宅子,門口掛著一副竹編簾子,謝琳瑯跟著雲嬤嬤下了馬車來提著盒子直接掀開了簾子進去,便是坐起廳堂間,正中掛著幾幅山水,兩邊各擺著一張交椅,中間有一張方桌子上置了一尊香爐,旁邊有一盆虎須菖蒲,倒也收拾的像模像樣。文字首發
這地方是雲嬤嬤從鄆州官府衙門置辦的「樓店堂」里租賃來的,走的官方渠道只是為了掩人耳目,正規的渠道反而少了許多的麻煩,用的是雲嬤嬤的名義,說是安置自家遠方來投奔的老姐妹。
謝琳瑯頭回來,也是頭回見著這麼簡陋的民宅,倒也有幾分新鮮,雖然粗鄙,卻也雅致,屋內陳設一應俱全,而且一塵不染的,顯見得是用的人時時打掃。
雲嬤嬤請謝琳瑯在外頭坐了,徑直走進後進居室里去喚人。
少頃,一個中年消瘦的小個頭婆子跟著雲嬤嬤走出來,瞧見謝琳瑯,插燭似得便直通通跪倒下來道︰「婆子見過姑娘,姑娘大恩,婆子沒什麼可回報的,便請姑娘好歹受了老婆子三拜。」
說罷,咚一聲推金山倒玉柱得就磕了下去,唬得謝琳瑯猛一下站起來,伸手托出了對方胳膊道︰「婆婆您休要這般大禮,折壽于我了。」
邊說邊順勢低頭打量了下對方,這婆子上回見著一身污穢,實在是瞧不出真實來,如今倒是干淨利落許多,一張臉飽經風霜,爬滿褶皺,唯一雙眼,含光帶利,極有幾分氣度。
便是人在下首,說話恭敬,卻也瞧不出一絲奴顏卑骨,倒有幾許清傲。
瞧著便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
謝琳瑯掃了眼後便客客氣氣托著她站起來,口中道︰「自古有道與人方便于己便,得意濃時易接濟,不過是舉手之勞,婆婆何須這般客氣。坐下來說話。」
那婆子倒也不多客氣,順勢站起來,卻又弓著身謹慎在一旁下首椅子上陪坐了,半個身子懸著外頭。
謝琳瑯瞧她行事作風頗有些大家氣度,便問道︰「婆婆看著倒不像是普通人家出來的,不知緣何流落到那種地步?」
婆子低頭回答︰「家中突逢大難,猝不及防,不得已淪落街頭,實乃情非得已。」
謝琳瑯知道這種事,通常另有隱情,也沒期望得到什麼真實詳盡的答復,哦了聲,又隨口問道︰「敢問婆婆高姓大名,何方人士?那位小哥兒是您什麼人?」
婆子答︰「老身娘家姓孫,人都喚一聲孫婆子,是京郊雲城人士,夫家早去,本有一子,與他苦命的媳婦兒都已經去了,里頭哥兒便是老身兒子唯一的獨苗。」
謝琳瑯點頭,听口吻倒確是京城一帶的,又問道︰「婆婆膝下有後,也是不幸中的幸事,敢問您老家中還有他人麼?可有能投奔的人家?」
婆子頓了頓,才道︰「老身本家已經沒了,便是短命的夫家還有一個堂佷子,這回來便是想著投奔他的,只是路上染了風寒,又失了盤纏,便只得沿街乞討,只求攢些足夠的腳程,也好尋到我那堂佷子,姑娘想必是大戶人家小姐,老身知道要姑娘一個未出嫁的收容定是為難了,只請再寬些時日,容婆子腳力恢復了,這便離開。」
謝琳瑯笑道︰「婆婆想來是誤會了,既收了,我便無意趕二位走,今日原本是家中悶得慌,出來偷個閑,想著從那一日後便沒來瞧過二位,委實失禮,便過來看看罷了,婆婆只管住著便是,若真個尋不著,便是留在這,也不費什麼事。」
孫婆子微微一怔,心中有些疑惑,謝琳瑯未嫁之身,又不像是小門戶來的,似這等身份人家的姑娘可不會隨便出門,便是想出來,也不定家中主母允許,然則听口吻,她倒是蠻自由的,卻是何故?
心中疑慮,面上不動,只是依舊恭敬不失氣節的應對著。
謝琳瑯閑話了一會,才想起手頭的食盒,便道︰「婆婆和你家小哥兒可用過飯食?這是阜新酒樓的拿手好菜,我讓掌櫃沏了壺女兒家的酒胭脂醉來,不若一起用些?」
孫婆子心中納罕,謝琳瑯行經與大凡她認得的官家女子大不相同,阜新酒樓她瞧見過,那等氣派里頭花度定然不菲,瞧她不以為意,卻又大方隨意的來邀請自己共用,誰家的小姐眼不在頭頂上?真真是看不明白。
不過卻也不好拒絕,只欠身道︰「姑娘盛情,卻之不恭,容婆子進去喚小雙兒來。」
起身掀了簾子進去喚來那日的男孩出來,遠遠的,因為這內外屋子不大,雲嬤嬤從外頭提了壺粗茶進來,正好瞧見那個孩子正蹲身扎著馬步,便隨口笑道︰「唷,小雙兒又這般勤快,練功夫呢?」
孫婆子隨口道︰「這孩子倔,跟著人學了幾手胡亂的玩意,可讓二位笑話了。」
謝琳瑯隨口問道︰「這位小弟叫雙兒?」
孫婆子一邊拉著男孩出來,一邊回道︰「見笑了,老身沒什麼學識,只給取了個賤名,小名雙兒,比不得姑娘大戶人家。」
一旁雲嬤嬤幫著將食盒一屜一屜取出來,「其實大家人里頭也都興取賤名的呢,怕福氣太大壓壽,我家姑娘也有這樣的名兒的。」
謝琳瑯倒是頭回听說,隨口道︰「哦,不曾听嬤嬤說起,我有什麼名?」
雲嬤嬤笑道︰「太太以前都喜歡叫姑娘小糯兒,只因姑娘出生時候跟個糯米粉團一般呢。」
謝琳瑯愣了愣,不由想到這可真是巧上加巧,謝文蘭的小名,不也是小糯兒?到自己懂事,太太也常這麼喚,便是最後走了,也這般叫著。
「這是貴府太太對姑娘疼著呢,是姑娘的造化。」孫婆子的話打斷了她一剎那的出神,只听她又推著不吭氣的雙兒上來道︰「怎麼不叫人呢,還不快謝過恩人,婆婆怎麼和你說的忘了不成?」
男孩直直站著,不經意間有幾分倔強肆意開來,沉默了會兒,卻才把低垂著的頭顱猛一抬,一雙眼直愣愣看著謝琳瑯,抱拳道︰「見過小姐。」
當,謝琳瑯正從雲嬤嬤手里接過茶水的手猛地一抖,滾燙的茶湯順著手腕潑灑出來,突然的意外也不知是否沒來得及避閃,只怔怔瞧著面前的男孩發愣。
「哎呀姑娘,有沒有燙著呀,快讓老奴瞧瞧!」雲嬤嬤大驚失色的來模她的手,便是一旁的孫婆子也吃了一驚,只有謝琳瑯恍若未聞,一動不動。
歲月仿佛凝滯不動,白駒過隙般的光陰,卻有一種沉澱,凝練成鐵,猛然間捶打上了她心頭。
何曾相似一雙眼,孤寂中透著不屈,倔強里透著桀驁,琥珀色的濃烈中,醇厚而回味無窮。
為了這雙眼,她入了魔障,也如這雙眼,最後的一眼,冷透了她的心。
也許真是因為這個似曾相識的眼神,才讓她毫無理由的收容了這對婆孫,即便明知道有些不妥。
過後也曾自嘲,真正是剪不斷理還亂了的三世魔障,縱是想忘,何能真忘?
可是如今,站在面前的這個,洗去身上那一日遮掩了容貌的污穢,除了這雙眼外,這張臉,這神情,無一不像,便只是不過一身粗陋但干淨的補丁舊衣,洗不去隱約的不屈,猶記得初見時的他,便是如此這般的目視俾睨。
一頭狼,雖身處錦繡園林,他依然是一頭桀驁不馴的狼,高貴而冷漠。
唯一不同的,只是這張臉蛋,還不及當初的三分之一,相比于更小一些的身子骨,倒顯得有幾分不協調。
這,是 癥了不成?
雙兒,莫不是霜兒?
「姑娘,姑娘你怎麼了?哪里燙著了不成?快給嬤嬤瞧瞧!」雲嬤嬤見謝琳瑯半晌不說話,只是呆愣又驚懼的表情,更是心急的什麼似的,這可怎生是好?
一旁孫婆子也過來幫著雲嬤嬤喚道︰「別急,許是驚著了,到底還是個孩子,妹子慢些扶她去屋子里躺一躺要不?」
卻見謝琳瑯霍得站起身來,慌張而又凌亂道︰「不不不,啊,嬤嬤,我便是有些個頭暈,我們回吧。」
雲嬤嬤忙不迭應了︰「噯,好好好,老姐姐慢待了,下回再來瞧您。」追著姑娘腳步出去連聲喚︰「姑娘慢些個,老奴扶著你走,可小心些。」
孫婆子不及客氣,眼見著這對主僕來去匆忙,不由有些發愣,呆滯半晌,方才扭頭對男孩道︰「瞧這,她們這是怎麼了?」
男孩目光閃了閃,默默搖了搖頭。
婆子也不多問,只徐徐嘆口氣︰「這里究竟不是久留之地,我們明兒個便走吧,顧七若是能活著,總會找尋過來的,留著這,終究不妥當。」
男孩咬住下唇,半晌道︰「不,再等等。婆婆身子還沒全好,不能再病了。」
孫婆子面露愧疚︰「是老奴這身子骨拖累了小主子您了,要不,咱還是回京城去吧,好歹主子家在那……。」
男孩冷冷打斷︰「不,霜兒沒有家,霜兒只認婆婆,還有顧叔!」
孫婆子沉默,只是嘆息,霜兒無聲無息靠過來,偎著孫婆子懷中︰「婆婆且寬心,霜兒長大了,能護好自己,也能保護婆婆了,咱們在這住著挺好,那一家的小姐,不可盡信,但倒是可用之人。」
孫婆子未再多言,只憐惜的拍了拍男孩消瘦挺拔的背,小主子年歲並不大,可顛沛流離的日子里,不經意間,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只是這心,未嘗有些冷了,她老了,力不從心,不知有誰,能讓一只流離失所的狼崽子重新溫暖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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