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鼎爐中的水已經有些發冷,謝琳瑯墊了帕子又傾倒出來一盞,重新將鼎爐置上,燒滾了水後又倒回去,瞧著里頭的湯花漸漸變得濃厚綿密,便又舀出來一盞,猶豫了下,方才又遞了過去︰「老爺嘗嘗這第二道,可還潤喉?」
謝懷成接來抿了口,道︰「醇厚回甘,只多了些許澀滯,不及第一道輕薄爽口。文字首發」
謝琳瑯斂容道︰「這第一道茶,獨有一名‘雋永’乃煎茶之最,茶性儉樸,不可多加,此第二道的水,茶湯固然更濃厚,卻也將茶末中的澀滯之味沖調了出來,自然比不得第一道。」
謝懷成道︰「你于這茶之一道,倒也通澈,想來素日,在此道上,花了心思了。」
「左右只是一些玩物,讓老爺見笑。」
「茶之一味,最忌浮躁,我觀你煮茶,行雲流水,心無旁騖,是定的下心來的,這樣的性子,行事固然張弛有度,只心思卻不夠狠,有個人幫襯著你,便就是萬事妥帖了,況且你倆個出自一家,想必,是不用擔心合不合得來的問題吧。」
謝琳瑯伸手去夠茶爐的手,有些滯然,渾然忘了那爐柄還帶著些許燙手,張了張嘴,終究只道︰「老爺要女兒做什麼?」
謝懷成的聲音,在此刻,變得有些許的遙遠,冷漠,肅然而又殘忍︰「那老國公行事頗有些離經叛道,聖上不太喜歡,只念著他祖上多有功業,不忍動他基業,只也由不得他罔顧章紀,亂了綱常,你進國公府,記著同他們父子多有親近,取得信任,先想法子在國公府穩下陣腳來,余下的,我會讓人再同你說的。」
謝琳瑯心中發冷,只覺得喉頭間仿佛被什麼扼住了頸項,吐吐不得,咽,咽不下,只胸中塊壘,滯澀難消︰「琳瑯婦道人家,朝中的事體,怕是也沒法子插手,況且此等大事,想必國公與那少郎君,都不會拿到後院去議論才是。」
頭頂謝懷成聲若冰鐵︰「只讓你盯著行事,哪個讓你插手了?男人再英雄,入了後院,便是你們女人家的天下,以你的本事,還怕降伏不了家里頭那老匹夫和小崽子麼?便是衛霜這小子,老夫還沒見過他對什麼人這麼上心的呢,你只管攏住了他的心思,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去?」
謝琳瑯沉默良久,方才開口,只那聲音,頭一回有些個有氣無力︰「老爺既然清楚,便是他家父子倆個素來不和,我若攏住了公子,老國公未必喜歡,如何能讓父子兩個都信任女兒呢。」
謝懷成撫髯悠然道︰「衛國公就喜歡名門閨秀,你如今頂著我們謝家門庭,別看他面上不喜歡,少不得心里頭得意,這老狐狸早有此心,只怕聖上多疑,如今有了昨日的名頭,還不巴巴趕來下聘,不然你以為,他如何會同意讓一個孤女在衛家得勢,只衛老太君一個人,能護得住長久不成?」
謝琳瑯默默收回手,撫著燙得發疼的手心,只覺得心中更是疼痛,卻原來自己一時的沖動,不過是給了他人嫁衣的時間,無論是前世,還是此生,她都逃不月兌政治聯姻的下場。
只前世,她好歹還是懵懵懂懂到了最後,才悔之晚矣,如今,早有防備,卻依然月兌不開去,明知道最後的結局,依然只看著自己要伸手去將心愛的人推向萬丈深淵,此等痛,比往昔,重了數倍。
心中有一頭惡獸,在咆哮撕扯,仿佛要掙月兌了桎梏的牢籠去,徹底的甩月兌一切枷鎖,可心下靈台一點清明,還是保持著將她強行按捺住,卻明白,此時撕破臉皮,也不過于事無補。
不到絕望,總歸會有絕地反擊的可能。
只有些涼薄的問道︰「一切都在老爺運籌之中,琳瑯便無話可講,只有一問,若是老爺親女在,可也難逃此路?老爺是否還有別的盤算?」
謝懷成被她問得一愣,道︰「何有此問?」
謝琳瑯抬頭望去︰「琳瑯固然不是老爺親女,文蘭呢,只老爺若是將女兒嫁入衛家,要盤算了衛家,她該如何自處?太太又該如何?您不怕她傷心難過,不怕她哀慟傷身?」
問話口氣一句壓過一句的沉重,最後,甚至多了幾分質詢的凌厲,謝懷成微微斂皺了眉,沉聲道︰「放肆,誰給你的權力敢質問老夫?便是當今世道,父母之言,兒女之命,老夫要如何處置女兒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置啄,何況天坤地乾,三綱五常,此乃根本,太太又什麼好傷心難過的?」
謝琳瑯跪著身子,只脊梁挺直,削尖的肩頭剛直不屈,聲淡如菊︰「老爺這話,確是在理,只三綱五常,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琳瑯想來,只怕很難權衡。」
謝懷成冷冷道︰「你是要威脅老夫了?」
「女兒不敢。」
謝懷成一撇嘴︰「你有何不敢的?連宮中太後的懿旨,都敢抗,」他頓了頓,仿佛一聲輕笑︰「你那個妹子倒是提醒過老夫,你性子柔中剛烈,便是不樂意,命都可以不要,只你一個命,固然可以不在意,旁人的命,你皆不在意不成?」
看謝琳瑯不做聲,他又道︰「我瞧你倒是挺孝順太太的,她的命,你可在意?」
謝琳瑯頓覺轟然一聲炸響,不可置信的看向謝懷成,後者面容寡淡︰「不過一句玩笑話,她是老夫結發之妻,老夫不會拿她威脅你,只別人的命,可就難說,」他頓了頓,仿佛為了更加的強調︰「比如說衛家的那個小子。」
他把玩手中青瓷淺綠的釉彩茶盞,略有巴掌大的淺口盞子透著密色的光彩來,在他的面上一閃而過一片晶亮︰「這世上,太多的殺人于無形的東西,你便是能護得了一時,護不得一世,若讓當今聖上都起了殺心的話,那就更是不妥了,你是個聰明的,識時務為俊杰這種事,該清楚地很吧。」
那明明顯顯的威脅,只讓謝琳瑯脊背透著寒涼,前世謝懷成好賴從未點破,只自己蠢,想著讓衛霜剝離衛府來獨善其身,只如今她清楚,衛霜固然和衛國公不和,卻因著老太君而極重視衛府,何況他母親雖然是下場淒涼,卻由始至終留有遺言,不許他對衛府不利,何況衛霜是衛家的嫡子,沒了衛家,他又如何在世間立足?
前世她看不透,豬油蒙了心,今生發了誓不願重蹈覆轍,可命運就像是一條看不清的蛛網,纏住了,便擺月兌不得。
窗台上的日頭,不知何時驀然的被一抹陰雲掩去了光輝,陰沉沉的天空,翻滾著黑壓壓的雲層。
晴空萬里一瞬間,突然傾倒了一般砸下豆大的雨點,洞窗外一處荷塘中的荷葉被 啪砸下的雨水砸得左右搖曳,凌亂不堪。
空氣中,彌漫過來一股子土腥味。
像是她咀嚼間齒頰里翻騰的腥羶之氣。
謝懷成老神在在的端坐椅背,目光只落在潔白宣紙上四個大字,不疾不徐的,仿佛盡在掌控,謝琳瑯遠遠瞥見那四個大字,卻覺得分明有股子嘲弄的意境。
她像是一只張牙舞爪的小貓,只有一些些利爪,自以為可以傷人護己,在旁人看來,不過是縱容輕蔑下的撩撥,只拿出一只大手來輕輕一摁,徒有小爪子,也撓不了分毫。
「女兒謹遵老爺教誨,敢不夙從?」俯首而拜,堂堂大長嫡女又如何呢?當初的自己,身份地位都是真的,卻也逃不過命運,如今情勢比人強,撓爪子的事,做一次可以,讓人明白自己的實力,不至于當成廢棋,已是好的,余下,現不敢想。
謝懷成連自己的發妻都可以拿來隨口威脅,是真是假,都不重要,只這足以說明衛霜的小命,他必有辦法拿捏,她如今外無同盟,內無強援,示弱行事,只當如此。
謝懷成彎了彎嘴角,雙手大開撐在案頭兩側,居高臨下看著地上匍匐的女孩︰「你也休要難過,衛霜這小子一表人才,也委屈不了你,況且日後,縱然衛家怪罪于你,有爹爹在,委屈不了你!」
這是在變相的拿出承諾,謝家嫡女的身份,可以為她始終保留。還有句潛台詞,經歷前世她不會不清楚,就是衛家滿門抄斬了,只要她是謝家的人,謝懷成必可以保全了她去。
這是一個多麼大的承諾啊。
心下冷笑,面上漠然,只俯首再拜。
「茶也飲完了,你這份心思,爹爹收著了,必不會虧待你,下去好生待嫁吧。」謝懷成瞧著乖順得被他理順了毛兒的小貓,心下暗嘲,只大度揮了揮手,要不是她自作聰明鬧了這一出,也不會這般順利讓他順水推舟去,只如今人已經收服,想必一時半會再不會敢輕舉妄動,聖上對衛家的局,已經成熟,只待獵物入彀了。
他也不過是馬前卒,這世上所有的人,都不過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只辦好了事,這份潑天富貴就能承繼,只他牢記著父親當年教誨,家族的盛衰,不是旁人能給的,只需牢牢攀扯住這天下獨一無二的人,縱然是他一人之下的馬前卒,何嘗不會成為萬人之上的那個英雄?
為了家族,為了謝氏,犧牲個把兒女,便是骨血,又有如何呢?
當年他可以犧牲掉一個,如今依舊可以,只這,也未嘗不是什麼犧牲,誰又知道,這小女子得到的,不夠厚重,不夠她享用榮華一輩子呢?
只要謝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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