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不由議論紛紛,不知屋里發生了什麼慘事,听這個聲音分明是個女子發出來的。這時,小屋的門打開了,一個翠衣大丫鬟慌慌張張跑了出來,她怔然站在門口,平伸著一雙血淋淋的手,渾身顫抖著說道︰「不,不好了,血,好多血。」
莊魅顏面色立刻變得煞白,顫抖著指著春菊問道︰「這怎麼回事?孩子呢?洪家媳婦呢?」
春菊更加慌神,哭著堆坐在地上,哽咽著道︰「孩子倒是掉了出來,可流了好多血……怎麼辦呀?小姐!你快救救她吧,人怕是不行了!」
莊魅顏也是手足無措,轉身拉著洪家族長的手,央求道︰「洪家老爺子,我不過是個姑娘家,年輕也不懂事,您快給進去看看吧。」
洪家族長微微慌神,望了莊志奇一眼,後者竟然對他的求援目光置之不理,他心里有些惱火,咳嗽一聲道︰「奇老弟,你看這是如何處置?」
莊志奇冷笑一聲,輕蔑地看了一眼這位沒有主心骨的族長,厲聲道︰「洪老哥,這個不爭氣的女人死了更好,她自作孽不可活,現在連肚子里的孽種也打掉了,干干淨淨,一了百了。有什麼處置不處置的。」
莊魅顏反口質問道︰「那可是一條性命啊!孩子都掉了,難道還不能給她一條活路麼?」
莊志奇猙獰笑道︰「你想說我們害了她麼?三女呀,人是你藏起來的,墮胎也是你自己拿的主意,關咱們大家伙兒什麼事,將來追究起來,也賴不到這些人頭上呀。三女,一個女人家就該安分守己,守著母親盡盡孝道,將來尋個好人家嫁了,別學些不三不四人,要是做出敗壞了莊家門風的事情,就算你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祖宗的家法也輕饒不了你。」
這番話說的實在難听,春菊忍不住跳起腳來,與他對罵。
「奇老爺,你這說的什麼話呀!你--」
莊魅顏怕事似地掩了她的嘴,不讓她再說下去。
莊志奇回頭對人群中幾個婆娘說道︰「你們女人進去瞧一下,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女人們不太情願,紛紛往後退了一步,原來小產在鄉間是很忌諱的事情,據說男人進了小產婦女的屋會影響時運,若是女子就進了她的屋,那麼就會人丁不旺。鄉下人非常迷信,不願意在此時進去沾染晦氣。
女人們你推我讓,最後還是一位中年婦女站了出來,道︰「我進去看看吧。」
莊魅顏一看,這個女人正是鴻嫂子。鴻嫂子經過莊志奇身邊時,莊志奇低聲叮囑了一句。
鴻嫂子似笑非笑瞟了莊魅顏一眼,道︰「奇大哥,你放心,我定會看個仔細。」
莊志奇聲音很低,莊魅顏並沒有听清楚他的話,但是鴻嫂子的嗓門卻不小,她登時明白,莊志奇叫人進去查看,並不是存了什麼好心,不過是對自己不太放心。
鴻嫂子經過她身邊時,莊魅顏忽然熱情地抓住鴻嫂子的手,道︰「人命關天,鴻嫂子千萬要看仔細了!」
她字字咬得很重,鴻嫂子微微一愣,點了點頭。
這時候莊魅顏又吩咐春菊道︰「你還愣著干什麼?快找人去請江大夫過來!」
春菊正愣愣地看著鴻嫂子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屋子的門口,听到莊魅顏的催促,這才回過神來。
「哎!」她低著頭,匆匆離開。
人群並沒與理會春菊的離開,大家的精力全部集中在小屋的門口,不多時,洪家嫂子走了出來,手里端出一個滿是鮮血的盆子,里面隱隱蜷縮著一個小小的黑影。她嘆著氣搖了搖頭,道︰「身子都已經涼了,神仙來了也沒用,孩子也掉了,是個小小子。」
鴻嫂子一邊說著,一邊舉起盆子給人們看,人們避如蛇蠍,紛紛退後。
洪家族長面色不豫,長嘆一聲,搖頭道︰「自作孽,不可活!」莊志奇卻毫無表情,道︰「莊老哥,這樣不爭氣的東西不值得可惜,省得大家伙兒動手了,倒也干淨。咱們走吧!大家散了吧!」
其實不用他吆喝,人們已經悄悄散去,小產這件事情人們很是忌諱,一刻鐘也不願意停留。
這時,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江玉堂同春菊匆匆來遲,望著人群散去的院落,望著站在院子中央的鴻嫂子,還有那一盆血水,江玉堂心中一緊,情不自禁喃喃道︰「我來晚了麼?」
莊魅顏把臉別到一邊,難過地低下頭,一言不發。
江玉堂匆匆往小屋走去,經過莊魅顏身邊時,匆忙的步履情不自禁放緩了下來。
「你別擔心,我會盡全力救她的!」
語氣堅決。
洪家媳婦就這樣悄無聲息的離開人世,最後趕到的江玉堂雖然盡了全力,卻並沒有能救回她的性命,她微薄的,不為世人憐惜的性命。鎮子上沒有幾個人為她的死而感到哀痛,就連她的親人也因為她曾經做過的丑事而感到羞恥,她的娘家自始至終也沒人過來問候一句,哪怕只有一句。
因此她也沒舉行什麼葬禮,只是裝在一口薄皮棺材里,悄悄地送到鎮外隨便找個地方埋了--因為這種丑事,洪家拒絕她的棺材埋進祖墳,她的娘家更不用說了,所以莊魅顏只好讓兩名伙計把棺材拉到山里找個向陽處埋了。
祁陽鎮又恢復以往的平靜祥和,人們依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很快淡忘了鮮花一樣的生命如何驟然枯萎,更忘記了他們對這朵鮮花的凋零是否負有什麼責任--人們一向就是如此健忘!
洪家媳婦的婆婆洪張氏卻對這件事情久久不能釋懷。這天夜里,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不停地唉聲嘆氣。身邊的老頭子被她吵得也睡不成覺,不由煩躁地說道︰「你要是睡不著,你就去下地走走,別攪得我也睡不成。」
「你個沒良心的老東西!」洪張氏不解氣地踢了他一腳,憤憤地道︰「虧你還睡得著,要不是你說把那個喪門星送到莊家,她怎麼會死?她要是不死,三姑娘時不時還能救濟咱們幾兩銀子,現在可好,什麼也沒有了!唉!」
「你--」她丈夫不善言辭,氣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最後恨恨地說道︰「你呀,你愛財不要命,你也不想想,那女人招惹的是個什麼樣的禍害呀!」
洪張氏一想也有些後怕,道︰「幸虧她不是死在咱們家里!其實不听你的就好了,不把她送出去,留在家里干點活也是好的呀!」
丈夫一听,她還在算計那些蠅頭小利,氣得無語,只好轉過身面向牆壁,悶聲不吭。
洪張氏仍舊自己嘀嘀咕咕埋怨著丈夫。
夜色漸漸深沉,月色倒好,照進屋子里映出一方銀白。丈夫睡在靠牆壁的床里邊,洪張氏睡在床外邊,她側身而臥,正好能看見明亮的窗戶影子。忽然,她眼前一花,屋子里似乎暗了一瞬,仿佛有什麼東西擋住了月光。
洪張氏「咦」了一聲,用力搓了搓眼楮,只見窗戶還是窗戶,月光還是月光。她暗笑,準時自己的老眼發了個花,她久久睡不著覺得口渴,就起身想到桌子旁倒杯涼茶。
一起身,頓時給唬住了。屋子東邊的桌子旁竟然坐著一個人!
他所坐的位置靠近牆壁,所以看不清楚模樣,只是模糊看到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形坐在那里,桌子上橫放著一把厚重的鋼刀,刃口雪亮,分外醒目。屋里的氣氛變得緊張而壓抑,洪張氏兩股打顫,喉嚨里擠出一些不成調子的聲音。
「你,你你……好漢……饒命!」
那人慢條斯理拿起鋼刀,微微轉動著刃口,寒光閃爍。
「小柳兒在哪里?」
聲音粗糙有力,隱隱有種壓迫感。
洪張氏愣了半天才醒悟道,小柳兒是他們家那個敗壞名聲的媳婦的小名,這男人怎麼會知道她家媳婦的小名?「你們把她弄到哪兒去了?你們把她怎麼樣了?」一聲怒吼好似晴天霹靂,在屋子里驟然炸響。
洪張氏嚇得捂住頭蹲在地上,面無人色地抖成一團。剛剛睡著的丈夫也被驚醒了,翻身坐起,一臉茫然地看著屋子里的人。
寒光一閃,那把轉瞬之間就橫在他胸口的大刀讓洪張氏的丈夫一下子清醒過來,他也嚇得夠嗆,身體使勁貼緊牆壁,嘴里央求道︰「好漢爺饒命,銀子都被這婆娘收了起來,小人知道她就藏在睡覺的枕頭里,您都拿去吧。」
丈夫顫抖著指著洪張氏睡覺枕著的枕頭,洪張氏怪叫一聲,拼了命地撲過去把枕頭抱在懷里,全身篩糠似地打著顫,眼楮瞪著寒光閃爍的大刀,終于跪在地上。
「你--舍命不舍財,你這個蠢女人,咱們都會被你害死的!」丈夫氣惱地罵了起來。
刀尖逼近幾分。
洪張氏終于顫抖著舉起枕頭,道︰「好漢爺,銀子都在這里,這可是我們老兩口下半輩子的依靠啊……您都拿了去吧,放過我們這兩把老骨頭吧。」
刀猛然收緊,橫到洪張氏丈夫的脖子上,洪張氏的丈夫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絕望地閉上眼楮。
「爺不要銀子,爺只問你們,爺的小柳兒呢?!」
最後一聲,聲如炸雷,把這老兩口嚇得呆若木雞,洪張氏最先反應過來,淚如雨下,磕頭如蒜地訴道︰「好漢爺啊!她的死這真不關我們的事情啊,是族里人逼著咱們……」
「什麼?」那人一愣,劈手抓住她的衣領,老鷹捉小雞一般把她揪了起來,「你說什麼?死了?小柳兒死了!誰害死了她?」
洪張氏一下子靠近到他的臉上,那張布滿戾氣的面孔,腮邊和下巴上濃密的胡須都因為憤怒而根根豎起,怒目圓瞪的眼楮像銅鈴一樣大得嚇人,洪張氏手腳發軟,連動也不敢再動了。
「你說,她是怎麼死的?」
字字如刀。
窗外月華如水,銀緞般美麗的月光潑灑在祁陽鎮,小鎮一如既往的平靜,人們仍在安睡之中。也許有人听到幾聲哭喊和怪叫,但是此時已經是夜半三更,睡意正濃的人們怎麼回去留意,翻了幾個身,仍舊沉沉睡去。
今日冬至。
趁著天還沒下雪,山路好走,莊魅顏讓大壯趕著馬車,帶了滿滿一車年貨給「鳳凰窩」的鄉親們送去。「鳳凰窩」的村民歡天喜地,車子上的布匹,美酒,還有其他生活用品一應俱全,都是他們需要的東西,這下子可以過個肥年了。
山里的人淳樸,非常容易滿足,家家戶戶排隊領了自己的物品,人人喜逐顏開,贊不絕口地說起莊魅顏的好。莊魅顏瞥見人群中一個蒼老的身影唯唯諾諾地躲在人群後面,似乎不敢上前。
她跳下馬車,擠過人群,熱情地拉著那人的胳膊,叫道︰「李大娘,听說你們家的大媳婦快要給您添孫子了,添人加口是喜事啊,這個小飾物就給孩子做個玩物吧。」
她拿出一件銀質的長命鎖,嶄新錚亮。她把長命鎖塞進李大娘的手心,李大娘別過臉,有些難為情地推辭道︰「不敢讓三姑娘破費的。唉!我那不爭氣的小兒子……給三姑娘添了麻煩,如今還自己躲了起來,人影全無,也不知道這個小畜生當初是怎麼想的!」
憨牛兒自從上次那件事情就失蹤了,大概沒臉回村子,更沒法呆在鎮子上,李大娘又是埋怨又是擔心這個小兒子,唉聲嘆氣起來。兒子本來熱熱鬧鬧準備定親,結果做了那樣的丑事,親事告吹了,雖然村里的人面上不說,但是背地里難免有人嘀嘀咕咕,李大娘是最要強的女人,所以覺得特別抬不起頭來。
如今她自己覺得沒臉見莊魅顏,但是莊魅顏還是一如既往地熱情,她心里又是羞愧又是感激,嘴里絮絮叨叨的念叨著︰「兒大不由娘,牛兒在外面惹了禍,我這做娘的也沒臉再見三姑娘了。」
莊魅顏抓著她的手,笑道︰「李大娘您說的什麼話呀,牛哥兒也是一時糊涂,過些日子就會回來的,我相信牛哥兒是清白的。」
兩人又說了許多家常,莊魅顏又讓春菊拿出專門給他們家準備的年貨,李大娘千恩萬謝領著年貨離開。
分完貨物,莊魅顏婉言謝絕鄉親們的熱情挽留,冬日天短,她想早點趕回鎮子上,年關近了,常買辦說要把一年來買酒的銀錢讓鏢局送過來,莊魅顏同時讓他帶了一些京城的新鮮貨物,常買辦神通廣大,總是能用最便宜的價格買到最好的東西,因此祁陽鎮大半的買賣家都跟她套近乎,希望通過她弄到最好的物品。
當然也不能白白讓莊魅顏捎帶貨品,根據規矩,莊魅顏要提兩成佣金。莊魅顏只要了一成佣金,另外一成捐給鎮子上修路。莊魅顏捐了銀子,沒有別的要求,只是說銀子放在家族公帳上,不過修那條路,怎麼修卻要讓她來定。這點要求很公平,鎮子上的各大家族欣然同意。
一前一後兩架馬車顛簸前行,外面雖然寒冷,車廂溫暖如春。車廂內壁用棉花做襯花布做里緊緊包了一層,車廂里放著加了蓋子的黃銅小炭爐,里面炭火通紅,為了防止路上顛簸,炭爐燙傷人,因此有專門的架子固定在車底,十分安全。莊魅顏坐在車廂里,抱著暖手爐,若有所思。
「小姐,您想什麼呢?」春菊關切地問道。
莊魅顏回神一笑,道︰「天怪冷的,外面好像下雪了?」
「是呀!下了點雪粒子,不妨礙趕路,咱們也快到了。」春菊把棉簾撩開一條縫隙瞟了一眼笑著回道,「小姐是在擔心萬一下了大雪,鏢局路上耽擱。放心吧,前天鏢局不是讓人過來說,車馬離祁陽縣二三百里,最晚今天也能到的。這下子夠咱們忙的啦,咱們這個綢緞莊快成了雜貨鋪,在這麼下去,後院也裝不下,東西都快沒地方擱了。」
听春菊打趣,莊魅顏微微一笑。過了大約一頓飯的工夫,馬車停頓了一下,靠在路邊停了下來。莊魅顏知道這是到家了。外面隱隱有些嘈雜的聲音,莊魅顏不禁皺起眉頭,春菊也有些納悶,把門簾撩開一條縫隙向外看去。
「咦!大壯,你怎麼停在綢緞莊門口了,咱們不是要回莊家麼?」春菊奇怪地問道。
大壯捧著手,呵了口熱氣,然後搓手道︰「不是,春菊姑娘你誤會了,只是前面的路堵住了,咱們鋪子門前圍了不少人,別是有什麼事吧?」
莊魅顏聞言立刻伸手推開棉簾,只見前面不遠就是李紀綢緞莊,外面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門前居然還有斑斑血跡。
這是怎麼回事?
李記綢緞莊。
此時天色已晚,一樓的店鋪里點起大蠟燭。火燭會產生油煙,容易薰壞名貴的布匹綢緞,一般來說不是萬分緊急的事務需要處理,是不會在一樓點燃火燭的。
然而此時,在一樓櫃台外的地板上平躺著一個男人,全身是傷,身上裹著一面紅色的錦旗,已經撕破得不成樣子,混合著他的血液變成很深的褐色,胸口處勉強可以看到一個「威」字,原來是「威遠鏢局」的鏢旗。可怕的傷口外翻著,有些地方還在淌著血液,紅色的血液更是從擔架一直延伸到門口。因為他的傷情嚴重根本來不及搬到床上,匆忙趕來的江玉堂就地為他診治。
莊魅顏坐在櫃台旁邊的椅子上,春菊守在她身邊,楊秀才站在櫃台里面滿臉焦灼,楊嫂和大壯則陪在江玉堂身邊,另外還有一名藥堂的小伙計,三人幫江玉堂打下手,遞著東西。
小伙計忽然發現自己帶的外傷止血藥粉不太夠用了,便低聲對江玉堂說︰「師傅,止血粉不多了,要不我回藥堂再取些過來。」
江玉堂微微搖了搖頭,他手里加快速度,簡單處理了一下大的傷口,然後往傷者嘴里塞了一粒紅色的保命丸。
江玉堂起身在楊嫂準備好的銅盆里淨了淨手,面色凝重。莊魅顏輕聲問道︰「怎樣?」
江玉堂沉重地道︰「你有什麼話現在可以問他了?」
莊魅顏蹙眉道︰「能救活他麼?」
「全身筋骨都被人挑斷了,如此酷刑他早就該死了,然而行刑之前他卻被人灌了老參湯,因此還能硬撐到此時。有什麼疑惑就盡快問吧,遲了--」
莊魅顏快步來到這個人身邊,蹲體。那是一名二十左右歲的男子,體格還算健壯,卻因為疼痛和失血,面色蒼白,充滿痛苦感。莊魅顏盡量不去看他身上的鮮血,幸好江玉堂已經處理過,傷口不那麼可怕了。
莊魅顏不知道自己該問他什麼,最重要的是這個人的神智開始模糊,他嘴唇一直在不停地蠕動著,似乎努力想表達什麼。
「天……天。」他看到莊魅顏,驟然瞪大眼楮,費力地說道。
沒人懂他的意思,大家茫然四顧。
那個人很焦急,用力喘息幾下,他似乎想伸出手臂,可是筋骨已斷,只是突然蠕動了幾下。他眼瞼下垂,努力望著自己的胸口,拼了全力喊出了幾個字。
「紅--帖--子!」
他像嘆了口氣似的喘出最後一口氣,雙眼瞪到最大,身體頓時僵硬。
江玉堂上前把莊魅顏扶了起來,順手合上這位兄弟的眼楮。莊魅顏身體輕顫,雖然經歷過很多事情,直視死亡畢竟還是第一次。
「他說什麼‘紅帖子’?」莊魅顏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強迫自己說話。
江玉堂皺緊眉頭,重復道︰「紅帖子?難道是那個?」
他毫不避嫌地在那位剛剛咽氣的兄弟身上翻找起來,果然撕開包裹在他胸口的鏢旗,露出一張鮮紅的帖子。江玉堂迅速打開帖子,露出一張紅色的紙,里面只有三個字,字體呈紅褐色,但是還是可以看得很清楚。那種褐色印在紅紙上,給人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感。
許久,莊魅顏才恍然大悟,原來那種詭異的染料是血跡,是沾了人的鮮血寫出來的字,而那三個字正是她的名字,莊魅顏。
莊魅顏只是覺得帖子恐怖而神秘,這並不是她自己的感覺,當看到帖子上的紅字,每個人都產生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江玉堂眉頭緊皺,反復翻轉著帖子,上面只有這三個字,既沒有寫明請帖人,也沒有寫明來意,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楊秀才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吃驚地道︰「江大夫,紅帖子?會不會是那個人的帖子?」
他的聲音明顯顫抖起來,他根本不敢直接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楊嫂似乎也領悟到了,不禁掩住自己的嘴巴,面色驚惶。春菊越听越糊涂,著急起來。
「什麼紅帖子?什麼那個人?到底是誰呀?弄出這樣血腥的事情,肯定不是什麼好人……嗚嗚。」
楊嫂猛地撲了過去,慌張地捂住春菊的嘴巴,並且左右看了看,神情十分緊張。她小聲對春菊說道︰「不能說呀,不能說,他會听到的呀!要人命的,要出人命的!」
莊魅顏看到大家的心智似乎都被這個著了魔的紅帖子嚇壞了,便忍不住開口道︰「這里已經出了一條人命,我看恐怕不止一條人命了,震遠鏢局就是給咱們運送銀兩和貨物的鏢局,現在連鏢旗都被人家毀了,恐怕這隊人馬的性命也不能保全。到底是誰這麼殘忍?」
春菊打了個激靈,她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下意識摟著楊嫂的肩膀。
江玉堂嘆了口氣道︰「這次可是惹了個大麻煩!離祁陽縣二百里遠有座鄱陽山,上面有一窩土匪佔山為王,勢力很大,連官府也拿他們沒辦法。匪首人稱‘梟龍’,為人凶殘成性,這個紅帖子就是他所特有的拜門帖。」
「他給誰家下了紅帖子,名義上是邀請此人上山做客,實際上就是想要打家劫舍。紅帖一出,三日之內,要麼出財,要麼丟命。」
春菊急了,道︰「他請誰誰就去呀?那不傻子麼,接到帖子趕緊出去躲躲,實在不行就躲到官府里,我就不信他還能到官府去抓人。」
楊秀才苦笑一聲,道︰「春菊姑娘,你有所不知,這位‘梟龍’武功高強。誰不知道惜命,開始是有人想躲出去,還有人請來武林高手看家護院,可是想跑的,沒出門口就被人釘死在大門上;武林高手請來不少,可惜一個個都送了命。凡是不听話的人,家中洗劫一空,連個活人--不要說活人,連個喘氣的狗兒貓兒都不剩下,最後一把火燒得干干淨淨。」
「那附近的大戶人家提起他沒有不害怕的。連咱們隔著遠的都听說了他的威名啊!不過他有一樁好處,每次打劫的,都是為富不仁的人家,積德行善的倒是從沒動過。三姑娘在咱們祁陽鎮上是數得著的大善人,鋪橋修路,尊老愛幼,論理說,真不應該給下了紅帖子!」楊秀才越說越有些不相信,眼楮瞅著江玉堂手里的紅帖子,連連搖頭。
莊魅顏此時反而輕松下來,道︰「我當是什麼人?原來是個打家劫舍的強人!人家既然有請,那我就去一趟好了。」
楊秀才等人慌張道︰「不可,三姑娘,去不得!」
「是呀,听說去了鄱陽山的人沒有能活著回來的,只不過‘梟龍’規矩古怪,留財不留命,留命不留財,要是人去了,他把人殺了,倒也不再回來禍害這家人。」
春菊急得團團轉,緊緊拉住莊魅顏的袖子,生怕她一時沖動就走出門口。春菊眼中含淚,道︰「總有法子的,咱們,咱們報官,對!大壯,趕快報官!讓太爺出兵保護小姐!」
大壯有些為難,嘴里答應,人卻沒動。
楊秀才嘆了口氣道︰「若是官府有法子可以制得住‘梟龍’,那些財主們還至于送命了麼?自古富家與官家沆瀣一氣,焉有見死不救的道理?官府略次派軍隊圍剿,均是無功而返,據說一年前的冬天,‘梟龍’獨自外出,不知怎麼被官府知道了,秘密召集高手對他進行圍殺,差一點就成功了,最終還是給他逃過一劫。自此之後,他實力更盛,官府再也無力控制了。」
春菊越听越絕望,道︰「那,那就沒有辦法了麼?」
眾人紛紛低下頭。楊秀才皺眉道︰「為今之計,只能去求一個人了。」
「我不求他!」
「我去求他!」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幾乎不分先後,男子聲音有力,斬釘截鐵,女子聲音柔軟,卻也是義無反顧。
莊魅顏嘆了口氣,她輕輕挪開自己的目光,避開江玉堂充滿懇求的灼熱眼神。
「謝謝你,江大夫,這件事情,魅顏能夠處理。大壯,時辰不早了,送江大夫回去吧。」她淡淡說道,神情沒有一絲眷戀。
江玉堂手里攥著那張紅帖子,欲言又止,他重重嘆了口氣,把帖子放在桌上,掉頭而去。
春菊本來想插話,可是看到小姐冷峻的神情,不由垂下頭,焦灼不安地扯著自己的衣角。
莊魅顏似乎對這件事情並不在意,只是吩咐道︰「秀才,你叫人把這里收拾一下,給這位兄弟買一口好棺材入殮,其他的事情等明日再說。春菊,咱們回府。」
莊魅顏吩咐之後,便與春菊走出店鋪。屋外的天空已經陷入灰暗,只有大朵大朵的雪花,靜靜灑落下來,這是入冬來的第一場大雪。
無風,雪下得很密,片片薄絮,連綿不絕。天空是黯然的蒼灰色,群山無聲,銀龍靜伏,天地之間一片靜謐,只有近處的一片白,遠處也是一片白,前面後面,上面下面,惟有一片茫茫無際的白。
這樣靜落無聲的雪,是北方的祁連山最美的一道風景。
萬物俱靜,唯有雪花在動。隨著雪花一起在動的,還有一個白色身影。那是個身穿白色長袍的男子,再加上他身邊那匹純白色沒有一絲雜色的駿馬,兩者與雪景融為一體,渾然不分你我。
男子顯然已經趕了很長時間的路,渾身落滿雪花,長袍的下擺被雪水浸濕,結了一層薄冰,因而顯得有些硬板。與長袍連在一起的頭兜遮住了男子的面孔,只露出線條剛毅完美的下頜,還有微微抿起的唇角。他頎長的身姿在雪地里靜立不動,手里捂熱了一把炒豆,遞到白馬的唇邊喂那馬兒吃。
終于,馬兒吃完了炒豆,用力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愉快地嘶鳴一聲。男子用手掌輕輕撫模著它順滑的脖頸,最後輕輕拍了一下它的馬臀,親昵地用額頭踫觸著馬的頭頂,嘴里喃呢道︰「好孩子!再有百八十里路就要到了,等辦完事情,回去我讓你吃個夠!」
馬兒用響亮的嘶鳴聲回答著,男子的唇角露出一絲笑意。
忽然--
拔劍,旋身,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雪地里爆起一團白色的粉霧,粉霧散去,男子的身形已經來到距離馬匹十步之遠的灌木叢旁,劍身低斜,鋒利的尖刃抵在灌木叢的一團黑色之上--若不仔細辨認,那團黑色就像是冬日里枯敗灌木的一部分。
劍尖一抖,黑色上劃開一道白口子,其實那抹白色是一張雪白嬌柔的面孔,櫻唇鮮紅,鼻梁筆直,肌膚如雪,然而眸光冷峻,好像殺人的利刃,完全跟那張嬌美的相貌不相符。
黑衣女子緩緩起身,她對面前寒冷的兵器視若未睹。
男子並不意外,收劍入鞘,輕輕吐了口氣。
「你跟過來干嘛?」這樣懶洋洋的聲音,落在听者的耳朵里,感覺像是春日里的太陽,說不出舒服,一點也感覺不到他出劍時的冰冷殺氣。
「耶律大小姐,跟蹤我很好玩嗎?或者你是想跟我比試一下,看看咱們師兄妹兩個人誰的劍更快?」
男子的語調很輕松,他似乎沒注意到黑衣女子眼底越來越掩飾不住的殺意。
黑衣女子終于開口,冷冷地道︰「我只是不懂,我爹堂堂吳陽國的大司空,為什麼要對你這個南蠻野種另眼相看?」
最後一個字尚未在舌尖完全吐出,一團亮利的劍光在她面前綻放,好一朵鋒利的冰蓮花,每一招要命的招式全部襲向身前的白袍男子。距離太近,縱然男子是一代宗師,也很難在這麼近距離的襲擊之下毫發無傷的月兌身,甚至連還招都很難。
「等下!」男子忽然喝道,聲音憊懶。
黑衣女子的劍已經抵在他的胸口,堪堪停了下來。她冷笑道︰「怎麼?你怕了?你跪下認輸,然後跟我回去,此事就算作罷,我絕不跟第三個人說。否則--」
「否則怎樣?」
一聲輕笑,男子不知何時鬼魅般移動了自己的身形。女子秀眉微蹙,她發出一聲申吟,手里的劍無力地掉在雪地上,身體一歪,迅速傾斜進男子的懷中。
男子頭上蒙著的頭兜被劍風挑開,露出他的面孔,鼻梁上架著一張銀白色的蝶形面具,嘴角掛著輕松的笑意,明亮的眸子里流露著捉弄意味的頑皮。
女子咬牙罵道︰「你,你無賴!」
男子曬然一笑。
「我贏了你便是,你管我用什麼招式呢!耶律大小姐你跟蹤了這麼久也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男子將她打橫抱起,四下環顧,尋了一個僻靜的小山洞將她安頓下來。黑衣女子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她忍不住喊道︰「你最好現在放了我,否則--」
她的威脅似乎不管什麼用,男子自顧自地抱來一些樹枝把洞口擋了起來。
「你,你到底要去哪里?難道你忘記了你答應我爹明天進宮面聖麼?你這樣一走了之,明日讓我爹在聖上面前何以自處?」
黑衣女子有些氣急敗壞。
男子動作微微一滯,他仰頭望了望洞外的天空,此刻雪勢微減,蒼灰色的天空隱約可以看到斜升到頭頂的那抹混濁的太陽。
「明日辰時之前,我一定會回到溫闊爾,回到皇宮的大門之外。相信我,一切都來得及。」此時他的聲音中沒有無賴般的頑皮,只有不容置疑的堅決果敢。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這趟穿越邊境的理由。」黑衣女子質問道,「我真的很想知道,是什麼比明日之事更重要?是什麼會比王者的權杖更重要?」
黑衣女子沒有得到她期望中的答案,男子已經用樹枝把洞口遮擋起來,他默默垂著頭伸手拉上自己長袍的頭兜。
是什麼比明日之事更重要?是什麼會比王者的權杖更重要?到底是什麼值得你冒這麼大的風險去拼搏一場?
重要或者不重要,值得或者不值得,這個答案,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了!
昨日,今日,但願,時間還來得及!
紅泥小火爐「咕嘟咕嘟」響著,滾開的水里翻滾著紅的肉,青的菜,白的粉,上下鬧騰著,冒著蒸蒸熱氣。溫得恰到好處的米酒散發出最香醇的味道,令人聞之欲醉。楚易凡熱情地執著酒壺給坐在做桌子對面的江玉堂斟滿酒杯,大聲勸道︰「來來,江大夫,再喝一杯!你難得來山上一回,我這里也沒什好吃的,這鹿是昨天宰殺的,雖不說很肥,味道還算不錯。」
楚易凡讓了江玉堂一番,自己端起酒杯,「咕咚」一口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然後又給自己斟了一杯。
「江大夫,听兄弟們說,你昨夜就上山來了?」
「是,楚統領。」江玉堂眉頭微皺。
楚易凡卻是滿不在乎地打著哈哈道︰「嗨!昨晚吳陽蠻子又出動了,兄弟在外面轉了一夜,守土有責,只是讓江大夫就等,實在是過意不去。」
江玉堂拱手道︰「國境安危關系大局,楚統領忠于職守,連夜在外殺敵尚且不說辛苦,江某不過枯等片刻,怎麼敢說受累呢?楚統領太客氣了!江某這次又來攪擾,實在是人命關天,請楚統領務必施以援手!」
楚易凡微微一笑,道︰「江大夫可又是為前日之事而來?楚某那時已經答應江大夫必定會出手救人,難道江大夫不相信楚某的話?」
江玉堂頓時語塞。前天夜里,他從「李記綢緞鋪」出來之後,連夜來到楚易凡的兵站。雖然莊魅顏很是堅決地反對向楚易凡求援,但江玉堂心里清楚,這是唯一的生機。放眼整個祁陽縣,能夠有實力有能力與匪首「梟龍」抗衡的,只有這位邊疆守將楚易凡。
當他把事情的原委以及自己的來意跟楚易凡一一說明時,楚易凡並沒有猶豫什麼,很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設法保護莊魅顏。
但是時間過去了整整一天,楚易凡既沒有派出一兵一卒,也沒有任何舉動來保護莊府,一切如舊。江玉堂心急如焚,他再也坐不住了,昨夜又趕到兵站,想問個究竟,誰知他並沒有立刻見到楚易凡,而是被安排在一間屋子等候,一直等到天色大明。臨近中午的時候,五內俱焚的江玉堂終于看到推門而入的楚易凡。
楚易凡面色有些疲憊,他非常熱情地握著江玉堂的手,連聲道歉,同時吩咐士兵們端上酒菜,硬是拉著江玉堂一同吃飯喝酒。江玉堂哪里有心思喝酒,今日就是「紅帖子」送上門的第三天,根據慣例,紅帖一出,三日之內,要麼出財,要麼丟命。「紅貼子」上門之後,一般來說,第二日就會有土匪拉著車轎上門接人,人如果不能順利接上山,那麼第三日便是土匪滅門之時。
從昨天的平靜狀態來看,江玉堂嗅到危險的味道。想到這里,他焦急地推開楚易凡勸酒的酒壺,正色道︰「楚統領,並非是在下不信你,只是情況危在眉睫,若是你再不施以援手,恐怕--」
楚易凡放下酒壺,似笑非笑地看著江玉堂。
江玉堂繼續說道︰「人人都知道,‘梟龍’紅帖一出,三日之內,要麼出財,要麼丟命。昨天便是第二日,本該有人過來請事主上山,然而卻悄無聲息,這說明‘梟龍’動了殺機,已經決定在第三日滅了莊府滿門。所以,楚統領如果還不肯出手的話,恐怕一切為時晚矣。」
他此刻人在山上,心早就飛到山下鎮子的那個宅院里,心神不寧,如果不是抱有最後的一絲希望,他早就回到她的身邊,即使不能救她,那麼,他至少還可以為她做一件事情!
楚易凡玩弄著手里的空杯,微微頜首道︰「江大夫是不是在怪我沒有及時出兵保護莊府?」
楚易凡直切主題,他並無愧意,而是很平靜地說道︰「江大夫,你想過沒有,楚某手下的兄弟們肩負守土之責,如果楚某隨便調人幫助普通平民看家護院,那國家的邊疆怎麼辦?邊境並不太平啊!」
江玉堂將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頓,怒道︰「既然楚兄無意救人,那江某絕不勉強,告辭!」
竟是要拂袖離去!
楚易凡毫不動氣,相反,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低聲說了一句話,江玉堂立刻停下腳步,遲疑著轉過身來。
「你怎麼知道我無意救人,區區蟊賊,何須驚動大隊兵馬,只要一人足矣。此時楚某早有計劃,絕對傷不了莊姑娘的性命,江大夫若是信得過在下,就請留下來陪我喝個痛快!」
江玉堂被他言辭間的不容置疑的霸氣震懾,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相信他,微微猶豫片刻,他終于還是坐回原來的位置,嘆了口氣,道︰「望楚兄言而有信!」
「大丈夫一諾千金!來,喝酒!」
杯觥交錯之間,屋里的霧氣越來越濃,江玉堂隔著霧氣漸漸看不清對方的面孔,更看不清那張微笑的面孔下究竟藏匿著什麼樣的心思。
臨近正午,雪勢漸漸停了,這場雪一連下了兩天一夜,路面上積滿了厚厚的雪。現在雪終于停下來了,可奇怪的是,鎮子上的人們並沒有跟往常一樣清掃道路上的積雪,甚至連每家每戶門前的雪都沒人掃過。
厚得幾乎沒過腳面的積雪,一丁點清掃的痕跡都沒有,不是哪一家哪一戶,而是每一家每一戶,無論窮人富人,整個祁陽鎮全部籠罩在一片寂靜中,死一樣的寂靜中。
此刻,居住了上千戶人家的祁陽鎮仿佛變成一座空城,連狗兒都不敢吠叫一聲,人們屏氣凝神地把自己關在家中,側耳听著外面的動靜。
听!馬蹄聲!
那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