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建軍覺得自己只有認命了。
寒假過後,賀建軍班的學生只剩半年就畢業了。
李玉芝經過那一場生死劫,心情平靜了很多,人好像更成熟了。一開學,她就象什麼事沒發生過,安安靜靜上課,大掃除、勞動課照樣干在前面,同學有困難,她照樣熱情幫忙。只是話語明顯少了。
賀建軍反倒沒她那麼坦然,上課時甚至不敢直視她的眼楮,總覺得自己好像欠她點什麼,可仔細想想又沒做什麼對不起這個女學生的事,倒是這個女生給自己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煩惱和被動。「好在已經過去了。」賀建軍寬慰著自己。
他想起了葉麗陽的信。這個單純的粗心的姑娘到底明白他的心了,他的胸中不由得涌起一陣激動。他現在真有些後悔當初沒把葉麗陽留下來。可是又一想,留下她,自己又能給她帶來什麼呢?讓她走進自己那個家,當一個伺候老的小的的主婦?這對于有理想有抱負的葉麗陽來說,不等于毀了她嗎?倆人搬出去單獨過,家里怎麼樣不管它?作為這個家庭的長子,弟妹的大哥,他無論如何也不能不負起對家庭的這個責任。想來想去,還是無法提筆給葉麗陽寫這封信,
這天下午,學生剛放學,李娟來找賀建軍。在操場上,李娟拿出了葉麗陽給她的信︰「信是給我的,實際上是寫給你的,你先看看吧。」
賀建軍默默地看完了信,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此時的心情,是對葉麗陽吐露真情的感動,是自己不能給心愛的人幸福的愧疚,是對同學柳斌奪其所愛的嫉妒,還是為自己所愛的姑娘能有人去呵護而欣慰,可以說這幾種感覺都有。
李娟小心地看著他的臉,可在他臉上找不到答案。李娟急了︰「什麼事你都有主意,就在這件事上這麼窩囊,你沒看見,再猶豫可就沒你的戲了。」
沉思了片刻,賀建軍好像拿定了主意,他眼望著操場的跑道,對李娟,更象是對自己說︰「能給所愛的人幸福,那才稱得上愛,可我做不到。柳斌腦子活些,但人不錯,對麗陽也是真心,再說他家里條件也好……」
李娟急了,一把抓住賀建軍的胳膊,把他拉轉身,盯著他的眼楮︰「你看著我,你以為愛情能和物質條件劃等號嗎?你家的情況,葉麗陽不是不知道,人家在意了嗎?」
「她不在意,可我在意,我不能拉著她往火坑里跳!」賀建軍的語氣很堅決。李娟知道勸不動他了。
這屆學生快畢業了,學生和家長們都在做著下鄉的準備。突然傳來消息,今年的中學畢業生不下鄉,一律安排工作。這天大的喜訊讓學生和家長們簡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戶口在城里的學生基本都被分配在工廠。李玉芝的姑姑家住市內,身邊沒有孩子,還是前年就讓玉芝爸爸把佷女的戶口遷到了她家,沒想到趕上畢業留城的好機會,李玉芝到機床廠當了一名工人。
放暑假了,賀建軍想到妹妹和平和弟弟建國已經下鄉兩年,春節回家的時候,和平為女乃女乃的事跟繼母吵了一架,沒住幾天就跑回去了,又听說和平跟當地一個男青年在處對象,他決定到妹妹那里去一趟,看看到底什麼情況。
火車轟隆隆地走了大半夜,雖然是夜間行車,卻每個小站都得停,到凌晨走下火車的時候,人人都好像剛被一場大雨淋過,里外上下都是濕的。賀建軍趕緊去買汽車票,听妹妹說,去她們那個大隊,每天只有上下午兩趟車,上午的趕不上,坐下午車當天就到不了她們青年點了。
汽車在鄉間的土路上顛簸著,路兩邊的玉米已經結了不少棒子,由于干旱,棒子頂上的紅纓有些稀疏,看來今年的年景不會太好。城里長大的賀建軍以前從不去關心農村的風雨旱澇、收成年景,可自從弟弟妹妹到鄉下插隊,他覺得這些事都變成了和自己息息相關的東西。連著多少天不下雨,他會在心里暗暗為農民們著急;老天爺開恩突降喜雨,他會情不自禁地跟班里那些農村孩子一起歡呼。望著不斷遠去又不斷在眼前重新出現的干裂的土地、打蔫兒的莊稼,她知道妹妹她們今年的日子又不會好過了。
從生產隊到和平插隊的村子還有五、六里的土路。剛下過雨,道路泥濘不堪,馬車 轆碾出的車印里積著水,踩著車轍邊上突出的土埂,一不小心就滑到泥湯里,鞋已經陷到泥里好幾次了,賀建軍挽著的褲腿上濺滿了泥點子,被太陽曬紅的臉上淌著汗。
一掛馬車從後面滋呀呀地攆上來,車老板是個小伙子,他在馬車超過賀建軍的時候,從旁邊打量一下,問道︰「哥們兒,哪個青年點兒的,怎麼沒見過你,看誰來了?我們點兒就三個漂亮妞,可都有主兒了!」
賀建軍抬頭看看他,小伙子看樣年齡和自己差不多,一條已經發白的舊軍褲,曬得退了色的紅背心,長得挺長好久沒剪的分頭,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氣,一看就是下鄉的知青。
賀建軍片腿坐到馬車沿兒上,掏出煙來遞給他一只,反問道︰「哪屆的?哪個學校的?來多長時間了?」
小伙兒點著了煙,抽了一口,答道︰「六六屆,高三,十一中的,正準備考大學,趕上運動,就給攆到這兒修地球了。」
「嘿,我也是六六屆的,不過我家生活困難,沒敢考大學,就上的中專,誰想歪打正著,分配到學校了。」
「看來你小子命不錯。不過我們也挺好,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既鍛煉了身體,又學會了本領,你看我這大車是不是趕得挺好?」小伙子自嘲地說。轉而想起了剛才的話題,問︰「那你上我們這兒干什麼來了?」
「我來看我妹妹,她叫賀和平,就在前面三小隊。」
「你是賀和平的哥?怪不得看著眼熟。賀和平是我們點兒最漂亮的女生,好幾個男生追她,誰想到讓那個坐地戶窮小子騙到手了。」他轉過頭看一下賀建軍的臉,補充一句︰「你妹妹可真是個好姑娘。」他的語氣里流露出關切好像還有一些惋惜。
「那你知道和平的對象是個什麼樣的人?」賀建軍想起自己上這兒來的初衷。
「其實那小子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長相一般,還算聰明,是生產隊的會計,家境還可以,也不算富裕。不過他媽那老太太可真是個好人,連我們都尊敬她。賀和平說她有一半兒原因是奔老太太去的。」
賀建軍在隊里的青年點兒見到了妹妹賀和平,和平是被同學從對象徐春聲家里叫回來的。沒想到哥哥能上這兒來看她,和平樂得拽著哥哥的兩只手直跳腳,又領著他把青年點的前前後後轉個遍。
趕上中午,點上的男知青們要陪和平的哥哥喝一頓,正張羅著,徐春聲來了,說他媽知道和平的哥哥來了,邀請他們兄妹去她家吃飯。賀建軍打量一下徐春聲,見小伙子中等個,眉眼長得還周正,見了賀建軍顯得有些拘謹,但還不象一點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賀建軍跟著他們倆走進徐家的大門,徐媽媽笑著迎上來。賀建軍第一個感覺是,這位五十歲上下的農村婦女有著和她的身份不同的美麗和慈祥,而且這慈祥不是刻意裝給晚輩看的,而是一種從身體內部滲透出來的,讓人一見就不由生出親切感的慈祥。在吃飯的談笑中,賀建軍又發現了這位母親的智慧、豁達和善解人意。相比之下,徐春聲也好,徐春聲的爸爸也好,都只能充當次要的角色了。
賀建軍的媽媽去世的時候,他剛剛十歲,是開始懂事又不十分懂事的年齡。在那之前,他整天就知道瘋玩。接下來的繼母脾氣暴躁心眼兒又有些不正。稍微長大了,為了爸爸和女乃女乃、弟妹們,他又總承擔著調解員的角色,真不知道原來媽媽可以是這樣的。他對妹妹的選擇有了些理解,這個從小就不知母愛為何物的可憐女孩,一旦被慈愛和溫情包圍,怎麼能跳得出來呢?
在青年點住了兩天兩夜,第三天一早,賀建軍往回趕,他們起了個大早,走晚了就趕不上火車了。正好隊里有大車去公社拉東西,妹妹和徐春聲一起送他,徐媽媽特地給賀建軍帶了新烙的餅當干糧。
坐在通往火車站的公共汽車里,望著窗外向他招手的妹妹和準妹夫,賀建軍心里有些欣慰又有些擔心︰對象和婆家是不錯,可是就這樣把妹妹一輩子扔在農村,扔在這遠離城市的偏僻角落?
他想起媽媽臨死時眼巴巴地看著父親和只有十歲卻是這家長子的自己,又望望站在他身後的八歲的弟弟和只有四歲的小妹,眼里流著淚,嘴唇顫動著。他明白了媽媽要說的話,表決心似地說︰「我一定照顧弟弟和小妹,不讓他們受欺負。」按他當時的年齡,他只能表這樣的態。現在他知道了,弟妹們面臨的豈止是受不受欺負的問題,包括自己在內,生活都將開始新的一頁,他能給弟妹們帶來什麼,他自己又將面臨著什麼呢?他在心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回到家還沒進家門,賀建軍見門前的晾衣繩上晾了一大串衣服,其中有自己幾件走前月兌下來準備回來洗的衣褲,他很奇怪,繼母是從來不給他洗衣服的,是誰這麼勤快?
一進屋先看到繼母在摘菜,見建軍回來,她臉上露出少有的笑容︰「你回來啦。」建軍忙問︰「媽,誰來咱家了?」這時就听女乃女乃屋里傳出一個女孩的聲音︰「賀老師,你回來了,累了吧?」賀建軍忙進屋,一下愣住了,一個女子正在女乃女乃屋的窗台上擦玻璃,她身上系著圍裙,胳膊戴著套袖,儼然一個家庭主婦的樣子,她是李玉芝。
賀建軍的臉騰地紅了,她用手指著李玉芝,以一個老師的語氣命令道︰「李玉芝你下來,誰讓你到這兒來干活的?」
李玉芝並沒下來,只是低了頭,嘴里小聲嘟囔著︰「人家已經工作了,不是學生了,來看看女乃女乃和叔嬸……」
這時繼母跟了進來,嘴里滔滔不絕地夸著︰「哎呀,這閨女可有眼力見兒,昨天晚上就來幫我拆棉衣裳,今天又洗衣裳又擦玻璃,她說是你給她當老師的時候照顧她,現在來報答你。」坐在小床上的女乃女乃也張著沒牙的嘴直念叨︰「好閨女,好閨女。」
「那你下來,這活不是你干的,怎麼說你也是客人。」賀建軍語氣和緩下來。
李玉芝如釋重負,說︰「這玻璃擦了一半兒,你讓我把它擦完。」然後只干活不再說話。
賀建軍嘆了口氣,回身上對面屋看父親。
父親的腰腿比原來好了一些,可以拄著棍兒在屋里溜達了。見建軍進來,忙問︰「你去看了,和平那兒到底怎麼樣?」
建軍詳細地向父親敘述了他這三天的見聞,也說了她對妹妹這樁婚姻的感覺和看法。父親長嘆一聲,︰「這孩子太可憐,從小就沒得到過母愛,更別說享福了,是我對不起她。」
建軍說︰「爸你不用自責,這也不是咱們能改變的,您不也受了不少苦嗎,我相信以後會好起來。」
「但願能好起來,但願你們都能好。」父親一邊踱著步,一邊好像自言自語念叨著。
從這以後,每到星期天、休息日,李玉芝都上賀家來。她進的工廠就是賀建軍爸爸所在的機床廠,因為離家遠,她住在單身宿舍,所以賀建軍家倒好像是她的家。雖然賀建軍一再不讓她來,可她我行我素,而且每次來也不見外,眼里有活,看見什麼干什麼,尤其是伺候老女乃女乃,不怕髒,不嫌煩。繼母和女乃女乃對她贊不絕口,就連父親賀昌也在不過意的同時流露出一些喜愛。
賀建軍發現自己對李玉芝這一手還真沒辦法。她知道李玉芝是真誠的,也知道自己家里確實需要一個這樣的兒媳婦,但讓李玉芝這樣一個女孩和自己結為終身伴侶,他總覺得不可想象。
這種尷尬的狀況一直持續到寒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