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某年冬初,上海。
短暫的和平曙光朦朧的籠罩著這座古老繁華,龍蛇混雜的城市,晨光微啟,雲家歐式豪宅的朱紅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不多會兒,府邸的鐵圍欄嘩啦一聲,開啟了同樣大小的縫隙。
靜默片晌,突然,暢快的呼氣聲傳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兒穿著深灰色小夾襖,內里配著青色毛衫,頭帶鴨舌帽探頭探腦的從鐵圍欄後擠出,若不是他一身男裝,如此眉清目秀的漂亮孩子,路人八成認為是個小姑娘。
只可惜,男孩兒臉頰兩端呈現病態的殷紅,眼圈發黑,想來病弱已久。
北華大街盡頭的萬昌大藥房早早的開了門,十幾歲的小學徒哈欠連天的趴在藥櫃上,嘟嘟囔囔的抱怨著什麼。
霧氣厚重,伸手幾乎看不見五指,小男孩擠出鐵圍欄,一口氣跑過街角,貼著牆壁站著,小臉青白,唇瓣殷紅,謹慎的看了看身後,見沒有人跟來,如釋重負的吐出一口氣。
突然嗓子一緊,「 」的一聲猛的咳嗽出來,男孩兒咳的全身抽搐,玲瓏的小臉由白變紅,由紅憋的發紫,躲在牆角痙攣的縮成一團,仿佛要把肺咳出來一般。
藥行學徒懶懶的看了一眼街對面縮在牆角猛烈咳嗽的可憐孩子,視若無睹的轉過頭,大概看出了這小東西命不久矣,每天像這樣的流浪兒凍死街頭,餓死街頭的不計其數,世態炎涼啊,學徒邊想邊打了個哈欠,裝模作樣的嘆了口氣,撇著嘴角繼續偷懶。
忽然咳嗽聲乍停,男孩兒扶著牆壁順了順氣息,勉強站起來,慘白的小臉褪去潮紅,毫無血色滲出豆大的汗珠,明亮的大眼楮卻充滿喜色的看著對面的藥行,男孩兒擦了擦嘴角的唾液,毫不在意自己方才的狀況,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小心翼翼的向藥行走去。
「請……請問有人在嗎?」稚女敕干淨的聲音響起,男孩兒站在門口怯怯開口道。
學徒猛的站起身,一臉討好的看向門口,一見是剛剛街對角的孩子,諂媚的臉猛的一拉,上下打量著孩子,見他穿的到是整潔,體面,許是哪家大戶人家的孩子,這樣一想,便又堆上笑容,敬聲道︰「小爺是抓藥還是看病?」
男兒咬了咬蒼白的唇,怯怯的從衣兜里拿出一團皺巴巴的紙,紙張已被揉的面目全非,汗水打濕了上面娟秀的字跡,但仍然可辨其中意思。
學徒接過紙條一看,臉色一變,他雖對藥沒有掌櫃那麼精通,但多多少少也了解點,這紙條上的草藥,各含毒素,加在一起便是劇毒,藥性雖慢,卻可使中毒之人慢慢失去神志,一月之後毒發身亡。
「小爺,冒昧的問一句,這是誰給你的條子?」小學徒收起笑容,如臨大敵般看著孩子道。
小男孩兒警惕的看了一眼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小學徒,猶豫道︰「祖……祖母給的。」
這紙條其實是他母親給他的,孩子留了個心,母親病重,祖母給她找的醫師開的藥方,就算是祖母給的。
「給誰用的?」小學徒咽了口唾沫,忙追著問道,一臉焦急。
「給……給母親。」小男孩兒攪著手指頭,蒼白的小臉浮上一抹紅暈,扭捏道。
學徒猛然一震,正要說什麼,掌櫃師傅突然一掀簾子從後堂出來,一見有客人,自然而然的接過學徒手上的條子看,捋著胡子的手一哆嗦,飛快的看了一眼孩子,臉色凝重起來,隨後狠狠的瞪了一眼自己的徒弟,似乎在怪他多事,掌櫃的二話不說,也不多打听,抓了藥就趕孩子走,似乎孩子是個巨大的麻煩,惹上他就惹上了是非。
孩子剛出門,就听見身後掌櫃的呵斥道︰「別多管閑事,在給我惹事,就給我滾!」
孩子捏緊手上的藥包,心莫名的懸了起來。
雲家四姨太病重,不放心自己的貼身丫鬟,周圍的佣人恐怕都被老太太收買,乘著沒人讓自己的兒子去幫他抓藥,沒成想這一抓就抓出了問題。
孩子將藥包緊緊的抱在懷里,一歪一歪的像雲家豪宅走去,寒風呼嘯,路上行人稀少,偶爾一兩個夾著公文包的上班族壓低帽檐匆匆而過。
男孩兒將藥包抱在懷里,雙手插進衣袖中,起伏的胸口灼熱的疼,嗓子越來越緊,又要咳嗽了。
「喂,你等等,喂……」身後似乎有人在輕聲喚他。
孩子單薄瘦小的身影一怔,本來收緊的嗓子一松,他乘機大口大口的呼吸起來,誰會認得他呢?這是他第一次踏出雲家接觸外界啊,他按照母親說的方法,直走,左拐就是藥房。
男孩兒當下惴惴不安的轉身看著向他跑來的人。
小學徒將孩子拽到角落,神色慌張道︰「你千萬別把這藥給你媽媽喝,這藥有毒啊,還是劇毒呢。」
男孩兒心里一沉,瞳孔驟然收縮,嗓子猛然一緊,又劇烈的咳了起來,咳的藥包散落,明眸暗紅,全身發軟幾乎倒下。
小學徒看著眼前似乎下一秒就會死過去的孩子,急忙問道︰「你,你沒事吧,你怎麼了?」
世事就是這麼奇妙,剛剛他還對牆角的孩子死活無動于衷,甚至低聲咒罵,這一秒由于他好事的性格,而對孩子生出幾分同情和探究出來,很顯然,孩子復雜的家庭背景,刺激了他敏感的神經和超強的好奇心。
過了好一陣子,孩子壓制住咳嗽,喘著粗氣,悶聲不響的撿起地上的藥包,眼眶因為長時間憋氣而通紅濕潤,好似哭過。
男孩兒不理會學徒的話,臉色發冷,執拗的轉過身,往家的方向走去,絲毫不領情的樣子。
「喂,我跟你說話呢,你祖母想毒死你母親,听到沒有?」學徒急了,一把拉住男孩兒,嚷道。
「你胡說!」男孩兒怒了,明亮的大眼楮怒睜著吼道,剛剛還羸弱不堪,現在倒有了雲家四少爺的氣勢來。
學徒一愣,牛脾氣也上來了,拉住男孩兒縴細的胳膊,惱道︰「好啊,好心被狗吃了,你就是誠心想毒死你母親吧,你就是故意的,小兔崽子!」邊說邊氣惱的拽著孩子的胳膊用力推搡著。
男孩兒低著頭,任由學徒欺辱,鴨舌帽將他的臉籠罩的陰影中看不真切。
小學徒見自己熱臉蹭了別人的冷,心下有氣,話語也愈發惡毒,不依不饒道︰「哼,看你咳成那樣,指不定就是癆病,活不……」
「滾開。」男孩兒低著頭,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瑟瑟發抖的身體像是小獅子發威之前最後的警告,晶瑩的液體涌出眼眶,重重砸在地上。
他的祖母竟然想要了他們娘倆的命,這是多麼荒唐可笑的事情啊,猶如晴天霹靂當頭劈來,孩子有些發懵,有些著惱冒失的學徒口不擇言,各種否認的證據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可是心里卻早已承認不爭的事實。
「四少爺……四少爺,你怎麼在這里呀?」一個清脆的女聲突兀的傳來,丫鬟蘇珍急匆匆的跑過來。
學徒一愣,慌忙將一包東西塞到男孩兒手中,低聲道︰「讓你媽媽喝這個,清熱解毒的,以後每天在這里等我。」說完就一溜煙跑了。
男孩兒忙將兩包東西塞進胸口,胸口高高的隆了起來,眸里的寒光乍斂,胳膊因為學徒的拉扯脹呼呼的疼。
「四少爺,大清早不睡覺怎麼跑這里來了,讓我找了好半天。」丫鬟邊說邊看著雲中君胸前隆起的部位,吃驚道︰「呀,四少爺今天自己把保暖包塞進去的嗎?」
蘇珍心下有些困惑,平日里四少爺是從來不喜塞這個的。
「我喘不上氣,就想出來走走,又擔心胸口疼,就塞了這個。」雲中君邊說邊壓低帽子往府邸走去,聲音帶著濃重的女乃腔,態度卻像個半大的成人,完全沒有了剛才的扭捏。
蘇珍緊盯著他的臉,問道︰「剛剛那家伙欺負你了嗎?」
雲中君溫順的垂下眼簾,低聲接話道︰「嗯,他罵我病癆子。」語氣平淡,听不出喜怒。
蘇珍一時語塞,雲家上下都知道這孩子有先天缺陷,活不過十八,他又是庶出,在府上的待遇自然可想而知,這孩子從小懂事,心下裝的事不比大人少,听著別人的閑言碎語,卻坦然的讓旁人羞煞。
瞧這神情,定是剛剛哭過,蘇珍嘆了口氣,按住孩子的肩膀,扳過他的身子,柔聲叮囑道︰「四少爺,乖,听珍兒的話,以後千萬不要在出來了,這事若是傳到老太太耳中就麻煩了,肯定是要吃板子的。」蘇珍邊說邊揉著孩子青白的小臉。
孩子偏過臉,躲開蘇珍的,垂著眼眸,眸光微暗,依然溫順的點頭。他明白,若是外人知道他是雲家四少爺,定會丟了雲家的臉面。
何況外人只知道,雲家只有三個少爺。
蘇珍的手撲了個空,四少爺雖然孤僻,對她卻是很依賴的,她只當他被人欺負,心中有氣,不知就在剛剛孩子的內心已然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蘇珍拉過雲中君冰涼的小手往雲府走去。
心隔咫尺,相差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