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城轉過身卻是未走,葉蕭錯開他再看一眼,才看見香兒竟也出了房,正倚門看著這邊。
三人一時無語。
「深更半夜的怎麼全都不睡覺啊?」
三人聞聲齊齊一愣,應聲望去,又齊齊噴一句,「回屋去!」
可見袁澤的吐血技術,三人都是有些後怕了……
袁澤簡直無比委屈,人卻是毫不听勸的往外走,只有身上的被子乖乖的裹緊了些。晾是如此,仍是一聲接著一聲的咳,血把被子都染了紅。
「你!」
香兒指著袁澤鼻子正要罵,袁澤卻是皺了皺眉頭,「你們別這樣,我早就習慣了,真的習慣了。與其躺在床上咳的要死要活,我還更喜歡出來透透氣,反正這病就這樣了,不會更好,卻也不會立馬要人命。以前是我一個人,咳著過上一夜倒也無所謂,現在身邊至少還有你們,我就是想下了那個床榻……出來和你們賞賞月色……怎麼不可以了?」
袁澤腦袋垂的更低,「我就是不想睡,不想一個人……你們聊你們的,我在一旁听著就好。」
後腦有東西飛過來,袁澤猝不及防的被打了個正著,意外的卻是不疼。袁澤模模後腦勺往後看一眼,竟是香兒走過來,還一句話不多說,深深白了他一眼。哪知出口時,卻是對著葉蕭罵。
「你個死男人動作能不能快一點啊!」
袁澤愕然,又望眼葉蕭,那邊短短時間竟已點了三把篝火了。葉蕭聞言香兒的話似是頗為不爽,于是條件反射的瞪上了袁澤。
「你給我過來點,不曉得離火近些呀!」
袁澤頭一次惡毒的想把一口血全噴在葉蕭臉上,這人簡直是專門撿軟的柿子捏啊!心底這般抱怨,人卻已是乖乖湊到篝火前坐好了。
葉蕭滿意的靠著袁澤坐下,後又斜睨一眼暮雲城,臉上笑意愈發不詭,「雲城,來來,病人至上,快耍耍你那套劍法,給咱們阿澤來上一段余興節目!」說完,一臉獻寶的眯著笑望向袁澤,「很好看的,保管你看了之後茶不思飯不想。」光想斷袖的事兒去了,葉蕭心里補上一句,暗笑。
袁澤果然兩眼放光,巴巴望向暮雲城。
葉蕭這簡直是逼良為娼……
暮雲城一臉陰沉,繃著臉瞪上葉蕭,一抖劍,一團寒氣逼過去,葉蕭嚇的一把抱上袁澤,暮雲城又笑開來,像秋林染了楓紅,像春水化了冰,簡直閃瞎了葉蕭的眼。
一晃神的功夫,暮雲城的劍已經舞了起來。劍花依舊的涼,卻是被暖融融的篝火驅散了先前的疏遠,近在咫尺的舞動著。絕美的劍,絕美的人,絕美的劍光,半分殺氣都無,似乎那不是一把殺人的劍。
舞的久了,暮雲城的表情也變的暖,不自禁的一抹笑意,比天邊的月色還要出塵明亮。長劍陡然一探,有意挑起了篝火,生生帶出一團火焰,像拔.出來的一條火紅綢緞,隨著劍勢作舞。劍身又驀地輕震,舞動的流焰陡然散開來,頓時碎做艷紅的星點,像是天上的星星落了凡塵。
星火光華,竟是連著碟都引了過來。
秋蝶,不起眼的像是一片枯黃的葉子,在漫天星火里搖曳。暮雲城帶著笑意的眼凝上那蝶,莫名微微凝起了一絲戾氣。
秋蝶似是喜美人,獨獨往香兒肩頭落去,香兒挑眉看那蝴蝶一眼,眉目間亦有戾氣。
下一刻,霜寒的劍迎面朝著香兒刺了過去。
葉蕭和袁澤齊齊吸氣,香兒卻是沒動作,候著那劍尖擦著她的肩頭刺上,卻是把那翩翩起舞的蝶斬了兩半。
袁澤長呼一氣,卻又喃喃一句,「多好看的蝶啊。」
葉蕭卻是懷疑的瞥上一眼香兒,「你竟然不躲?」
香兒意味深長的朝暮雲城笑笑,「沒有殺氣的劍,姐是向來不躲的。」說罷竟是學著葉蕭模樣,一也靠著袁澤坐下來,笑道一句,「看來今夜還長著,暮兄劍雖好看,久了,卻也難免寡淡了些。」語氣竟是難得的愉悅。
葉蕭似是被今夜的清歡感染,也覺得輕松自在,便就是香兒的話陡然站了起來,一臉自得笑意,「想有滋有味點還不簡單?也不瞧瞧我葉蕭是誰。」拍拍自個兒那平平的胸脯,又道︰「我可以打包票我是整個天下唯一一個廚藝一流的太子,哈哈,想吃什麼?高檔點的像鳳尾魚翅、紅梅珠香、宮保野兔,平民點的有青椒肉絲、丸子白菜,點心也行啊,像什麼茶食刀切、合意餅……」
「這房子連個屁都沒有。」香兒淡定插嘴。
滔滔不絕的人陡然安靜下來,葉蕭看一眼一臉鄙視的香兒,滿色的得瑟忽的碎成了片,而後臉色垮下來,沉著步子一步步往廚房挪,嘴里咬出幾個字。
「我、不、信。」
香兒被葉蕭的表情逗樂了,蹲在袁澤身邊直捂肚子。
暮雲城看著葉蕭的背影,竟也笑的開朗,「取火,采藥,做菜,不該會的他都會了,你們這位太子殿下真是人才啊。」
「哈哈,噗!」
香兒,暮雲城陡然一頓,驚悚的看向袁澤,袁澤連忙捂住嘴,還抬手胡亂揮了揮空中被自己噴的漫天飛的血沫星子,臉上紅的誘人。
香兒、暮雲城一時著實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笑還是該表達一下關心,兩人的表情就那麼僵在那,直到幾聲疑似的雞叫傳入耳底。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三人齊齊一愣,注目望過去,見得葉蕭趕著一只雞從左邊跑過去了。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葉蕭還是追著那只雞,又從右邊跑過去了。
「哪里來的雞?」香兒問一句。
「他怎麼學雞叫學得……這麼傳神?」暮雲城接著問一句。
「……」袁澤沒說話,他在竭盡全力的捂緊嘴巴啊!
健壯的大母雞陡然叫一聲,撲扇著翅膀直往篝火處跑,葉蕭躍起身子飛撲過來,直挺挺摔趴在三人眼皮子底下,竟是當真把母雞給捉著了!
葉蕭眼里閃光無人看見,三人只見得葉蕭陡然拔下發上的銀簪,一招把母雞扎了個對穿!三人毫無防備,被濺了滿身雞血。
「……」
「……」
最終也只有暮雲城還憋得出一句話,「君子遠庖廚……」
葉蕭拔出簪子又一次刺下去,算作回應。
「……」
三人一陣沉默,空氣里陡然飄來一陣肅殺。
「我的雞!!!」
「……」葉蕭也沉默了,趴在地上,雙手摁住大母雞的尸體,眼卻瞅向了院外,驚悚的見得這家的主人……回來了,而且,一臉的想殺人……
月色下,那三堆篝火旁,直直圍坐了五個人,其中卻有一個年歲七八的孩子,此人身份,不言而喻。
「你居然……」
「把人家養了三年的雞……」
「給殺了……」
暮雲城三人合力,才算是完整的把這難以啟齒的話說了出來。火光一個跳閃,照應的葉蕭的那張臉,苦的像根黃瓜。
七八歲的孩子一臉煞氣的看著葉蕭,直接蹦起來,「大叔你賠錢吧!」
「大叔?」葉蕭一愣,立馬看向了暮雲城,「叫你呢。」
暮雲城端坐,右手觸上了腰間的軟劍。
葉蕭立馬收回目光,往香兒處看一眼,「香兒姐姐!給點兒錢唄!盤纏都在你那啊!」
香兒拿出錢袋子,卻是用那柄寒光閃閃的匕首勾出來的,葉蕭啥都沒看清,只看清那匕首了……
葉蕭一閉眼,一睜眼,瞪上袁澤。袁澤不多說,直接噴口血……
「大叔快賠錢!」小屁孩咄咄逼人嚎一嗓子。
葉蕭愁苦,很愁苦。她兩袖清風的,賣身人家一個小屁孩肯定也不會要,實在是沒了辦法,只得坐地上仰望,半天憋出一句,「沒錢啊,有命一條……」
「那償命啊!」小屁孩撲了過來,手里居然是一把打架專用的鋤頭,葉蕭嚇的就地一滾,掏出殺雞的銀簪高高一架,居然把劈下來的鋤頭駕住了。
葉蕭一個激動,「對了,這簪子給你!」
小屁孩瞅一眼簪子,「值錢麼?夠我買幾兩藥?」
「夠你買棟豪宅了……」
葉蕭一句話才落,簪子已經被小屁孩奪過去了。袁澤卻是不由的看了小屁孩一眼,「小兄弟要買藥?治病麼?」
小屁孩瞅著簪子,模模又彈彈,最後還咬咬這才心滿意足的放進懷里,「給我哥哥治病用的。」
「這里還住著你哥?」袁澤四處望望,「我沒見著別人啊,你哥既是病了怎麼還亂跑?」
「我常常出去撒野,晚回來了些就要出去找,他那人就愛瞎操心!」
小屁孩一臉不以為然,暮雲城卻是忽的皺了皺眉頭,「晚回來些?你起碼有三天未回了吧?」
小屁孩一驚,而後恨恨的瞪一眼暮雲城,「是又怎樣?干你什麼事?」
「那你哥該是出去找了你三天了。」見小屁孩一臉不信神色的望來,暮雲城才解釋道︰「不騙你,你可以自己看看你家飯桌上的灰塵,沒個三天,是積不到那個程度的。」
小屁孩驀地站起來,拳頭捏的死緊,「你胡說,哥哥得的是肺癆,根本走不了遠路!」
見幾人不說話,小屁孩眼光恨不得想殺人,卻是一坐到地上,「小二子就坐這,哥哥明早就回來!你們等著瞧!」
幾人互望幾眼,終是袁澤最先母性泛濫,挪到小二子身邊,模模腦袋道︰「那我就等著瞧,明早要是瞧不著,我們幾個全出動給你找哥哥去。」說完,巴巴的望了眼香兒以示征求意見。
香兒瞪一眼,「你都先斬後奏了還來問我?」
袁澤腦袋一縮卻是對著小二子笑開來,「找到你哥,我給你哥治病,肺癆嘛,雖是難治,有我在,也不一定治不好!」說完又看一眼香兒征求意見,香兒已無力瞪眼。
哪知,小二子卻是鄙夷的看一眼袁澤,尤其是把袁澤裹在身上染滿血的被子瞅了一遍,眼里完全的不信任。
袁澤頭一次竟也無語了,半晌才道︰「你哥的病至少比我這病容易治一百倍!」
「真的?!」小二子竟是跳起來,渾身上下半點小**的模樣不剩,興奮道︰「那你們還能不能教我哥哥讀書啊!你們一個個都好有學問的樣子!」
「你這小子真是得寸進尺啊。」香兒挑眉。
「礙你什麼事!一看你就是這里最沒學問的!」
小二子直哼哼,葉蕭簡直大爽,完全是把小二子抱了起來,當兒子似的親了一口,「二子你太有眼光了,找我吧,我很有學問的,至少比這女人有學問!」
香兒直捏拳頭,小二子卻是很興奮,眼底閃著光,「教什麼都行!只要是些能安什麼邦、定什麼國的啦都行!我哥哥最大的願望就是讀書了,他總說要學好多好多學問,總有一天要走出這個邊塞之地,去那皇帝住的地方,幫皇帝出點子安民,讓燕國變的好強大好強大!」
所有人忽的沉靜下來,葉蕭臉色尤其莫測。
小二子卻越說越起勁,小小的拳頭都興奮的漫天飛,「小二子都想好了!哥哥去做文臣,小二子最會打架,就去做武將!韓國那群壞人不是經常打我們麼,等小二子長大了,皇帝陛下封了我的官,小二子打死韓人那些丫丫的!就再沒壞蛋敢欺負我們大燕了!咱哥倆定要大燕……什麼來著?哦,國富民強!」
話說完才覺氣氛不對頭,尤其是抱著他的這位大叔,小二子不由得死死瞪一眼葉蕭,「喂,大叔你干嘛不做聲?莫不是後悔了?!」
葉蕭看著眼前的孩子竟然一時啞口無言。
小二子脾性果真不好,見著葉蕭一動不動竟是一步跳開,一鋤頭揮過來,「不教就不教!什麼意思你倒是給句話啊!」
葉蕭驚的連連後退,月兌口道一句,「可是燕國亡了啊……」
小二子揮著鋤頭笑,「你個大叔胡說什麼!混賬話!」
笑了半晌卻見袁澤,香兒全都是沉默不語。小小的一雙眼,怔愣的像是死物,眼珠子都不曾轉過,半晌,倏地涌上來一團的水光,剎那將那雙驀地瞪大的眼淹沒。
袁澤連被子都不要了,上前走幾步,小二子卻是忽的發瘋似的四下亂揮鋤頭,一步步朝著屋子里挪,見著他們像見著仇人。
「你們別過來!你們以為我會信?你們以為這些混賬話能唬的了我?!」
小二子揮著鋤頭,眼底沖著紅紅的血,「燕國不可能亡的!我哥還沒當上文臣,我還沒殺上幾個韓人,燕國怎麼能亡了?!我哥每個月爬也會爬到鄰鎮的村子去,哥說那個有個教書教的很好的先生,就是學費貴點,哥可是省著治病的錢去上課啊!還有我,別看我小,我都能用這把鋤頭砍倒一棵一人抱的大樹了。我說了,我會提著韓人的腦袋去皇帝陛下那領賞,領多多的錢,給哥哥治病,給哥哥上學,讓哥哥當大官!我們還在這麼努力,大燕怎麼能就這麼簡簡單單亡了!那我們的努力怎麼辦?!我們的夢想該怎麼完成?!我們無父無母,卻相依為命活到現在,又是為了什麼!」
揮舞的鋤頭幾要割傷自己的胳膊,小二子卻一個字都不信,是眼前這些壞人故意騙他,騙他放棄夢想,放棄一切!
全都是壞人!
小二子一腳絆在門檻上,所有人驀地沖過去,除了暮雲城閉目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小二子卻是自己爬起來,對著他們大喝一聲,驚惶失措的後退,撞上了屋子里唯一一件像樣的木質櫃子。
有東西從櫃子里倒了出來,倒在小二子腳邊。小二子眼楮卻早被淚水染花了,什麼都看不清楚,霧蒙蒙的一片,只有嗓子還是清晰的,便一聲聲的嚎開來。
「韓人有韓國,所以叫韓人,趙人有趙國,所以叫趙人……如果燕國亡了……那我、我和我哥哥、我們該叫什麼?我們又是什麼?!」
小二子胡亂的後退,驀地踫上了腳邊的玩意兒。
有人忽然跑過來抱住自己,小二子猛的掙扎卻仍是被人抱的遠了,好遠好遠,他眼底的淚才被風吹干。透過那無窗的窗子,無意往那處木櫃底下望一眼,才堪堪看的見一個小小的人兒,一動不動的倒在那。
小二子大笑,撲騰著葉蕭的懷抱,「哥哥!哥哥救命!壞人說了謊話還要抱走二子!哥哥救命!哥哥快來救我!」
遠處,那橫在櫃子旁的人兒,卻是一句回應未給,整張小臉蒼白蒼白的,身子都是皮包骨頭,臉上卻是看著更為的駭人,原本該是水靈靈的眼楮那處,竟只剩了兩個洞。
沒人想的到,小二子口里那個口口聲聲要當大文臣的哥哥,那個口口聲聲要學大文化的人卻是一個什麼都看不見的瞎子。
那夜的風,忽的吹起來,把小小人兒胸口掩護的好好的一張泛黃的紙高高的吹到了空中,招展在空中的墨色文字,格外的好看,是工工整整的小篆,只是內容稍稍簡單些。
那個值得一個患了肺癆、瞎了眼楮的孩子,用著省來的藥錢、爬也要爬去听課的那位教書先生,教的卻也僅是簡簡單單的三字經。
僅僅會了三字經是不可能富的了國的。
僅僅會砍樹也不一定真能殺的了敵。
也許這兩個人孩子一輩子也去不了那個所謂皇帝住的地方,一輩子也不可能為燕國真的貢獻什麼,可是如果燕國亡了……他們連個支撐下去的奢望便也滅了。
一個國家的滅亡,不僅僅是一場簡簡單單的解月兌,它會帶走成千上萬無比美好真誠的東西。復興……從一個國家滅亡的開始,就注定了是許多許多人,共同的願望。為了挽回他們的夢想,挽回他們的尊嚴,挽回他們賴以生存的家園。
葉蕭永遠忘不了,那一個月夜,小二子整整哭喊了三個時辰,讓他的哥哥來救命。
那個也許根本不比小二子大多少的孩子,卻是冷冰冰的躺在那處櫃子處,一步未曾追上來。孩子口微微張著,直直穿透過來一支毛筆,筆頭上有墨,還有干透的血。
這許是孩子最為看重的東西,于是就算要死,也要跟著帶到地下去。也許他有一天能轉世,轉到書香世家去,那里有讀也讀不完的書。
那里,還有一個國富民強的燕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