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桃花 雲城番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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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八年前,大韓先皇明帝將將立國一年,年號夏立,各地人心尚且不和,明帝更因己亂幃舉兵奪位為由,日日憂心親族效仿自己行徑,心中急功冒進,大肆削藩廢王,愈發使得人心疏離。

夏立初年臘月十九,明帝宣知自己失德,共邀親族弟兄五十六人于風樂殿共飲合釋酒,冰釋前嫌。一場自導自演的鴻門宴,葬了包括明帝在內共計五十一條性命。

明帝喪于親族五十六人之手,拋尸不葬。之後五十六人互博互殺,風樂殿內殺聲盈天,哀叫余韻三日不絕。當夜離宮者六,韓宮就此付之一炬,大火七日七夜不滅,整夜荒誕故事化作一片飛灰廢墟,後以竹簡記載,束之高閣,引為韓國秘辛。

臘月十九明帝薨,次年初月離宮六王分領各自親兵割地為王,六族並立,其中以十一王付卿最為式微。

那一年的付卿還不是韓帝,不是強權半壁江山的霸主。那一年的付卿甚至是個弱者,得以從烈火下的韓宮中逃離,卻是逃不過自己兄長的窮追不舍。

說是分地為王,六族並立,不過是個人人都嗤之以鼻的笑話。一山尚且不能容二虎,偌大個韓國,又豈能容下六張貪得無厭的血口,總要一個一個除去的。付卿那時尚年輕,不及弱冠之齡,勢力也最是薄弱,注定了首當其沖。

對于另五路親王,彼此間再大的野心與不和也能暫時在表面上消弭,做出一副眾志成城的模樣,先送他們的十一弟出局才是緊要。

在所有人眼里,付卿該是很好對付。他的封地不大,俱是一座一座的小城池,哪里抵受得住五路人馬的攻城略地,根本沒有安生立命的依憑。

付卿卻是一根活生生的硬骨頭,磕壞了所有人的牙。

明明是注定了失敗的較量,付卿卻非要負隅頑抗,明明是遲早被擒的後果,付卿卻非要且逃且戰,哪怕關卡一次次被他們沖破,下一處關卡也定能再拖上他們三日五日,除非戰至一兵一卒,否則絕不敞開城門投城。

這樣的抵死掙扎,幾乎讓五路親王心生畏懼。這樣一個人,根本是生根的野草,如果不徹底連根拔起,總有一天會長出一片草原來,讓所有人無立足之地。

毀滅之心,更切。

夏立二年五月,是付卿最為狼狽的一天。身上帶著無數的新傷舊傷,浴著鮮血與斜陽,孤零零的獨自一個人,飛騎著一匹月復背中箭的將死之馬,出現在了卞和城的城關前。

所有的親隨都倒下了,一個不剩,這里將是他最後一座城池,最後一次殊死抵抗的機會,亦是這場逃亡的終點。他不天真,這場逃亡沒有扭轉余地的可能,只是讓他閉目等死卻也千難萬難。

就算要死,他也享受那種讓無數敵人陪葬的快感。

付卿最壞的打算都做了,卻是仍舊沒想到,在離著卞和城,這座自己的城關,僅僅一箭之地的地方,會當前射來一支羽箭,牢牢定在他馬兒飛奔的前路上。

胯.下馬,是一只早已不堪重負的畜生,哪里受得住這般的示威驚嚇,直挺挺前栽出去。付卿心頭一緊,棄馬滾做一旁,染了滿身煙塵才堪堪穩子。

付卿摔的狼狽,卻又挺直著背爬起來,凝目向著高高的城樓望去,果然有一人持弓而上。

那人格外的耀眼,無論是相貌還是氣質,都令人側目,僅僅一張弓,一支箭,遙遙指過來,便似無匹的利器,無人得以沖破。只是那人眉目卻是隨和的,如漆似墨的眸子里看不見一絲怒怨,這般遙遙對望,給人無端的舒心感覺。

這該是多麼可怕的錯覺呢?付卿深深皺個眉頭,轉而凝向那人背後。有那麼多怯怯的平民百姓躲在那人身後,探出無數雙眼楮來,瞅著他的方向,或流露出害怕,或流露出心虛,或流露出憤怒,獨獨沒有歡迎。

身後的人尚且如此,當前這個利器相向的人,只會尤甚。

付卿背脊挺的更直,直直逼視那人,「你什麼意思?」

那人弓箭未松,音色卻是柔和,「全城百姓都在我身後,恕我不能放殿下入城。」

鳳目里陡然一片凌厲,付卿幾乎溢出冰涼笑意,「這是我的城!」

五個字,不怒自威。

探出來的無數雙眼顫抖著縮了回去,只有那人沉默半刻,更加坦然的望來,「他們卻是你的民。」

付卿皺個眉頭,「那又如何?」

「卿王殿下強敵之內不屈,危困之境不棄,且退且殺,如此勇戰,草民莫敢不敬。可是殿下次次入城,次次必要戰至一兵一卒,如此拿著全城的性命抵抗換來一次次注定的失敗,殿下可曾問過你身後陪同作戰的士兵和百姓,他們是否覺得值得?他們也許不想死,他們也許有孩子要養活,有老父老母要照顧,他們是平民百姓,要得柴米油鹽醬醋茶就足夠,骨氣對于他們也許是多余的東西。他們貪生,求的只是保命,殿下既然給不了他們勝利,這場無望的戰爭,殿下又何必強逼?」

城樓上漸有騷動,無數百姓爭相符合。

付卿怒目向前走幾步,見得有人驚懼的後退,不由鳳目微挑,笑的冰涼,「如果今日的我是強者,如果今日是我把敵人逼上的絕路,你以為我會稀罕他們區區平民百姓的血肉之軀?如果我足夠強,我會築起一道道銅牆鐵壁,把我身後的弱者牢牢護起來,給予他們比油鹽醬醋茶多得多的榮華富貴,給他們金屋銀屋養妻、生子、撫老,將不會有人打破他們的生活,不會再有人逼他們做任何事。我會讓所有弱者過夢寐以求的日子,讓所有人對我感恩戴德,而我,凌駕于所有人上,施舍我的仁慈。只要是我的東西,我會讓他們甘心臣服,安生的匍匐在我的腳下,唯我獨尊。」

付卿一步步走的更近,看見那人身後的更多張臉,有的憧憬,有的懷疑,付卿卻是冷笑,站定腳步,一個個望過去,「用不著懷疑,當我足夠強,你們就只是一只只柔弱的寵物,我樂意拿著金山銀山供養,于我,那是樂趣。可是我現在不夠強,我自己都是個逃亡的可憐蟲,你們要我束手就擒換得你們的苟且偷生,誰又來助我一臂之力讓我渡了此劫去?你們貪生,我卻也不想死,同為弱者,為何要我作犧牲?」

付卿幾要發笑,「殿下?殿下是個被人追著打追著殺的玩意兒,與螻蟻之民無異,自顧尚且不暇,我還有什麼多余的良心放任你們貪生怕死?在我不是‘陛下’之前,沒有人能在我這里要來寬宏大量!」

付卿肆無忌憚的仰望,眼底被最後一縷殘陽涂抹上鮮紅,玉石俱焚一般決絕,看的人心驚膽戰。

城樓上竟有人生生嚇退,不敢直視,甚至坐倒在地捂住耳阻隔他幾近殘忍無情的話,只有那人不曾退,也不曾逼近,不言不動,靜靜對他張弓。

付卿鳳目如勾,緊緊鎖住那人,一步邁出,「我沒時間和你們周旋了,開城門迎我入城!」

弦響箭離,冷箭呼嘯而來,直直定在他腳前一步處。付卿腳步不頓,更大一步邁出,目光亦如箭,更冷的射向那人,「開城門!」

那人不語,卻是搭了雙箭,再一箭射來,定在他腳前半步處,另一支引而不發,卻是滿弓之勢,「不要再往前了。」

付卿渾然不听,直直向前。第三支箭離弦,當真射中他膝下,付卿身子一歪,卻是不倒,轉手便把箭拔了出來,身子疼的輕顫,神色卻一絲震動都沒有,繼續向前。

他沒有後路了,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你別過來!滾啊!」

安靜的城樓陡然爆發一聲高喝,坐倒在地的一人渾身抖若篩糠,卻是面目可憎的爬起來,順手抓起一物朝他扔下來,付卿竟是來不及避,當頭砸中。

毫無殺傷力的玩意兒,軟軟糯糯的爛柿子。

付卿卻是心頭一涼,步子竟然就那麼停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更多的人大著膽子涌到城樓邊,一件件東西扔過來。破衣,草鞋,甚至是小兒尿布,隨隨便便裹了個石子就甩手扔來。付卿覺得心頭火燒一樣,想飛上去撕爛他們的脖子,雙腳卻似灌了鉛,一步都走不動。

一頭豬都砸不死的東西,于他而言,卻是比利箭更狠的殺器,何其傷人。

付卿桀驁的沒低頭,所以看得清楚,那對著他張弓搭箭的人一瞬間收了弓,隔空一掌,竟把那麼多扔過來的玩意兒臨空打偏,連向來耀眼的那張臉上,都難得牽出一絲慍怒。

「你們做什麼?!我護著你們只是出于私心,不代表他就真的該死,不要以此為憑轉而去傷害別人,更莫說付卿可殺不可辱。你們怨他不拿你們當百姓,不體諒,不守護,你們可又曾把他當過殿下,愛戴、忠誠過?韓國如今戰亂,殺伐不仁,不過弱肉強食,沒有是非對錯,無人堪責!」

如果老百姓先前是被他的凌厲所威懾住,那麼此刻便是被那人的短短言語所震懾,連付卿都忍不住側目多瞧了那人幾眼,幾乎為那樣的剎那風華所眩目。那人恰巧也對望而來,目光如常,無怒無怨,亦無同情,只放出城來一匹好馬。

「你走。」

不是一句高高在上的施舍,不是所謂仁慈的饒恕,他放他走,也許僅僅出于又一次扼制不住的私心而已。

付卿禁不住笑了,「這兩字如果是他人說出來的,我會想著和他同歸于盡。可惜,就算是你說出來的……我也不接受。」

那人微微皺眉,付卿笑容更甚,幾乎摻著一絲愉悅,「我不要馬,我要劍。」

無人知道他要做什麼,城樓上有人甚至竊竊私語,議論著他是否想要自決,求得一次好死。付卿幾想大笑,只有那人面目是肅穆的,竟是把腰間佩劍解了下來。

付卿握劍在手,長劍雪亮燦目,止不住的心中暗贊。連劍都自有一番風骨,根本不是一柄殺人的劍。

付卿想,這也許是他一路逃亡之中的第一次心頭暖,便心情頗好的拋了個邪肆的笑意過去。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的何其高傲。

「暮雲城。」他卻答的何其平和。

連付卿都止不住沉默,而後淡笑,「絕路之前方相逢,倒是可惜了。若是早些遇見,興許我們能做朋友。」

不想,那人竟是跟著沉默。付卿挑眉,還倒暮雲城對此不屑一顧,哪知稍一會兒卻又開了口。

「我們現在也能做朋友。」

付卿卻是笑,「晚了。」

付卿便再不瞧暮雲城一眼,決絕轉身,沉腕,提劍,如一夫當關。

遠方,已有沙塵掩天,那是浩浩蕩蕩的五路人馬。

絕路下的相逢注定是晚的,因為他根本不會走。

他早有必死的準備,卻無等死的耐心,逃的窩囊,不如殺個痛快。既然不讓他入城殺,那便在城外殺,手中有青峰一柄,拿下敵軍人頭三二,也便賺了。

要殺他付卿,終歸是要付出代價的。哪怕死,也定要敵人心生畏懼!

絕不退!

付卿直勾勾前望,滾滾煙塵漸近,身子繃的直,如同蓄勢待發的狼。

忽而,身側卻是淡出一抹身影。付卿望去,心頭大震。

竟是暮雲城徒手走過來,最後相看他一眼,「真不走?」

付卿心頭激蕩,頭一次踫見一人能讓他心頭如此火熱,視線都轉不開,凝著那人,點頭。

暮雲城笑意斜飛入目,三分無奈,七分堅決,「那好,我奉陪。」

大地都隱隱震動起來,城樓上的百姓,站得高,興許已經見得了大軍,一時驚叫著的四下作散,付卿卻是分心前望一眼都不舍得,笑意吟吟看著眼前人,「作何陪我?」

暮雲城竟是長嘆,「誰叫我克制不住,一不小心認了你這個朋友?」

付卿笑,「那又如何?」

「生不同衾,死不同穴,如何算作朋友?你既找死,我只能自認倒霉。」

心頭萬般疏朗,笑聲更亮,「朋友就這般相待了,那若是你的發妻呢?」

暮雲城竟是慎重思考了下,「若是發妻……千難萬難,雲城也定會與她同活。」

這般答案,付卿不由怔住,他本以為又是一出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山盟海誓,亦或是我死你活的溫柔付出,不想竟是這般的完滿結局。

轉眼間,天幕已經變了顏色,徹徹底底的暗下來,煙塵如雲,撲面而近。

付卿終是凝目前望,已然看得見刀光劍影,暮雲城卻是仍舊分神,還有時間斜斜挑眉笑看他一眼,「你不是說如果有一天你成了強者,便許你背後的弱者一座銅牆鐵壁麼?是否算話?」

付卿應的不假思索,「算話,只要他們對我俯首稱臣。」

暮雲城這才往前看千軍,笑言道,「既如此,你可要記得君無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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