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曼哈頓住已經有兩年了,像我這樣的新市民每天都會感受到身邊發生的巨大變化,對普通的紐約人而言,這座輝煌都市的迅速變遷無疑是深刻的。
如果說三年前聯合國總部跨越太平洋的遷徙還不算什麼,那麼此次降臨在曼哈頓島上的新生事物所帶來的沖擊則是顛覆式的。就在中央公園接受再造手術的同時,繁華商業大街的改造工程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一座以中央公園為核心、囊括了整個曼哈頓島的巨型主題公園正悄然誕生。這是一場公正並且令人詫異的演變,同樣是來自大洋彼岸神秘國度的神奇家族企業征服了全世界最奢華的城市,號稱全球第三座的「紐約粘粘主題公園」,究竟會是怎樣一種全新姿態呢?
和每個人一樣忐忑不安地期待著,我的心情自然會多一點點激動,像在這盛夏炎熱之中吹著冷氣,真切的涼爽里有愜意的溫暖還有甜的味覺,說起來我實在沒什麼可擔憂的,而是真心地想要祈福吧。
「去這家餐廳好不好,心惠。」
「嗯,好啊。」
今天是值得高興的日子,為慶祝凱瑟琳的男友找到一份如意工作,我們花了半天工夫在舊街區里兜風。比起男友開車的興奮勁,凱瑟琳也顯得瘋狂了許多,畢竟這里是我們一起生活過的地方,再過幾天她就要跟著男友離開曼哈頓了,那意味著我將失去一個最要好的伙伴。
舊街區的餐廳有很多是百年老店,差不多匯集了世界各地的風味美食,不過即使是這樣生意興隆的名店在未來幾周內也面臨著停業換牌的抉擇,按照主題公園的規劃,它們將被改建成為種類數量繁多的「粘粘飲食館」,從而變成世界最大的餐飲機構的加盟店。
或許點滴的變化都會構成凱瑟琳下意識的憂心和危機感,我很理解她現在的情緒,至少對于任何一個生長在這里的人,他們復雜的心緒都應當被理解。
嶄新的紅色跑車在太陽底下亮得發燙,等不及停車,凱瑟琳便拉著我一口氣搶先溜進了餐廳,沖著剎那間的冷氣和幽雅的環境,我們頓然暢笑,似乎是沒有背景音樂的緣故,聲音顯得特別大,我茫然看了看四周,原來里面很冷清。安靜的餐廳里隱約有人對話,就在我倆還沒準備入座的時候,他們朝著店門口匆匆走來。
「對不起,先生,我們這里真的不收男工——」
一種極其無奈並且很是沉重的語氣渲染著餐廳里的氣氛,這家店的員工正在用近乎驅逐的手勢催促著一個沉默而黯淡的身影。大概是光線反差的關系吧,靠近的暗影似乎在我眼前沉凝著,始終背對著我和凱瑟琳,他輕微地退步沒有聲響就像在沉思,冷漠得仿佛冬季里的黑夜那般凝聚著靜謐與寒冷。
陌生的背影在我的短暫注視中作了長久的停留,我不知道那是我的錯覺還是僅僅發生在幾秒鐘內的現實,我好像感覺到了那樣微妙而深刻的冷度,不是夏季里想要的那種陰涼,而是似乎已經熟知了很久、很久的淒涼。
又是他?
我安靜地直視,輕盈地眨眼,隱隱望見他的臉,那是年輕男子的憂郁面孔,冷俊而特別,漸漸感知他的臨近,近得與我沒有距離,直至他轉身瞬間幾乎觸到我的衣裳,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那白淨的清晰模樣與縹緲的身影形成極強烈的對比,竟使我猝然緊張,他深沉的眼神卻不假思索漠然盯著前方,像一陣秋天里的涼風緩緩吹走,半刻也未停頓地離開了我,只留下冷漠的模糊影像。
「現在的失業者真是越來越多了。」
「哦,是呀……」
我輕聲應著凱瑟琳的抱怨,毅然沒有回頭,可是心里微弱地發慌,心聲不知不覺隨著一股冷淡空氣想要自由散逸,我情不自禁守候著那輕淡的冷感,心底卻有溫暖的感覺在不斷回味之中加深,我開始逐漸意識到自己的心事了,由此孕育而生的是沒有頭緒的牽掛。
隨著旋轉燈飾的溫馨光亮,眼前出現了穿戴整潔的侍者,他們緩緩推送著餐車來到我面前,整個餐廳在背景音樂的烘托下散發著精心調制的濃香,沖淡了清冷的氣息,滲出的是浪漫的味道。
「歡迎光臨,今天有店主特別贈送的午餐,加油哦,心惠,我們都支持你!」
一只精美的禮品盒夾在巧克力牛排之間,上面系著漂亮的粉紅絲帶,透著清淡的檸檬香,沾滿新鮮的玫瑰花瓣和冰淇淋蛋卷,完全是為我定做的呀……
我矜持點著頭,臉上泛起持久的微笑,暖暖發著呆。凱瑟琳驚訝地摟著我,在我耳邊由衷地祝福著,這份感覺像往常一樣依然那麼親密,可我知道她心里其實很無奈。有時候心情能夠決定人的選擇,正如凱瑟琳決意要走並非男友的意願,而是因為她深愛著這片家園,她之所以還舍不得我,只因為她想要離開。
看樣子分別是必然的了,而我不得不繼續留下來。我無法挽留我的好朋友,也不能夠追隨她而去,惟有在此呵護我們的家才不至于遺憾,正由于這是凱瑟琳期望的,所以我很樂觀。也許我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有一天真的可以變成美麗的公園,令每個人都得以安心、滿足、幸福和快樂,到了那個時候大家是不是都願意回來呢,我相信他們和凱瑟琳的心里一定都在盼望著那一天盡快到來。
在這炎熱而喧囂的夏日正午能夠分享一頓清爽美味的午餐,能有凱瑟琳和她的男友陪伴,我的心里始終覺得溫暖,如此令人欣慰的生活本應是值得滿足的,可我總還是隱隱約約感到有點遺憾,說不清是什麼,自從我覺察並開始深究,這份微妙的心思已經困擾了我很久了。
如今凱瑟琳一走,我或許會變得沉默寡言吧。我輕靠在她身上呼吸著熱空氣,想著安靜卻還在心跳,移動的玻璃光掠過眼楮,天空白如雲,陽光從大廈之間穿越四溢照耀著繁忙的交通和激情似火的人群,我不由得閉起雙眼無以遐想,恐怕今後再也不會有令我沉默的理由了。
「我的天,居然又塞車,哇噢,這下可好了。」
紅色跑車漸漸慢了下來,我大約是被驚醒了,只听到四周交響樂一般的鳴笛聲,凱瑟琳不停地抱怨著催促著,而她男友則無奈地狂按喇叭,我們的車被擠在了路邊,原因自然是有人想要湊近過來,那些紛紛開啟的車窗里探射出火熱的目光穿透噪音聚焦在了一起,仿佛立刻就能點燃。自己坐著敞篷車竟然都沒留意,我紅著臉慢慢扭頭轉向一邊,路旁是一條閉塞的人行道,似乎瞬間吹起了冷風,我稍感愜意,望見熱浪之中有個匆匆步行的人影,那亢進的腳步沖擊著光與熱,英姿颯爽冷冷獨行,時而靠近,時而遠離,隨車流滾滾推進,一身黑色衣褲就像吸取了太陽能量,簡直比車走得還要快。
是他!
他是如此的與眾不同,以至于僅憑那朦朧的背影我就再次認出了他,從餐廳到這里算起來少說也有十英里了,難道他是一直這樣走過來的?如果他沿途繼續尋覓餐館,我想這是有可能的。但我實在看不出他有什麼倦意,那穩健的步伐就像被設定了時速一般,根本不會輕易斷停,也許是因為這周圍沒有飯店他才會這麼匆忙,不過他真的像個機器人,我漸漸發覺了。
車子在空隙中挺進,因而我也有了機會看清他。他走路的樣子的確很特別,直挺挺的一點也不放松,我猜他是個極其謹慎的人,我竟會認定他在尋訪另一家餐廳,而不想想他為什麼不會去找別的工作。他甚至不曾攜帶公文包或者資料袋,他應該不是去應聘,兩手空空,決然只做一個獨行者。
車子艱難向前,我和他一次又一次地接近,有時他近得就在我身旁,車體灼熱的紅漆之上映著沉冷的黑色,在這種天氣里似乎只有他穿長袖衫,隱秘得只袒露雙手和面部,他個子很高,估計至少比我高出許多。他太瘦了,這給我的印象很深,我沒有多余的機會去看他的正面,也許直到他走完這條路也不會稍有轉身,如影隨形的是永不融化的冰冷。
不知是車跟不上速還是他在暗自加速,接近的時間和次數都越來越少,我和他之間拉開了距離,沸騰的車流在一片增強的轟鳴中僵滯了下來,我們的車終于完全不能動了,他卻像奔馳一般比我想象得還要離開得快,我竟忍不住心慌起來。
「真受不了,這要等到什麼時候,心惠,我看我們倆還是下去走走好了。」
凱瑟琳正合我的心意,她央求著拉著我,我當然愉快地接受了。我們拿起陽傘跳下車,如同兩只歡快的兔子奔向街區,不用說,凱瑟琳只想散步,而我呢,卻不知到底要做什麼,只覺得他在我的視線里再次變成模糊的背影,我不清楚我還能夠保持這個方向走多久,總之,也不可能再趕上了……
「喂,喂,心惠,你越走越快,等等我!你呀,怎麼會變得這麼能走。」
「哦?有嗎……」
我遠遠望著前方,他忽然轉向了,大約是要穿過馬路,擁擠的車流隨之向前移動,烈日下閃閃發亮的車頂相互交錯似寬闊的海洋起伏不定,那瘦高的黑色身影穿梭其中游刃有余,速度絲毫不減,仿佛立刻就要從我眼前消失了,車行同樣在放快,成百上千輛車迎著綠燈加速開進,飛馳的敞篷跑車猶如一團烈焰回到了我們身邊。
「嗨!嗨!兩位美女,快點上車吧!」
凱瑟琳的男友催促著,可我一點都不覺得累,反倒喜歡上了像飛一樣走路的感覺。但那種大步流星的動作畢竟不適合我,我總是不能夠更快,依然差得很遠,我就像在夢里游行,甚至覺得遙不可及,仿佛只是瞬間的差距,他便從我身邊的真實影像迅速化成了遠方一個虛幻的縮影。
「你們先走啊,我有點不太舒服。」
「怎麼了,心惠。」
「不好意思,可能是暈車的緣故,走一會兒就好了,我還想去附近的飲食館看看,你們兩個好好玩哦!」
「真的沒事麼,心惠,你真的不和我們一起去?」
凱瑟琳依依不舍,她知道只要我做了決定就不會改變,再怎麼說他們情侶難得相聚,我也不方便繼續夾在中間了。揮手告別,豪華車閃爍著新鮮的火紅載走了凱瑟琳,我頓時安下心來,急忙向街對面望去,這時卻再也看不到那個身影了。
我緩緩穿越大街,目光在人與人之間徘徊,心里感到很失落,一時間許許多多的想法在腦海中涌現,我可能真的不應該留在這里,也許我可以去要求和凱瑟琳一起,不過那怎麼行呢,她已經有了她的生活……我大概是對自己缺乏信心,在陌生事物的面前沒有足夠的勇氣,因為我不是一個不敢承擔責任的人,所以我在並未做好充分準備的前提下就接受了一切,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心惠,加油!」
一只粉紅色氣球飄進了我的視線,像輕盈的糖果在太陽光下散發著清香,我抬頭看見五顏六色的氣球簇擁在面前,朵朵晶瑩可愛,全部都是心型的。原來是個帥氣的小伙子,他飛快湊到我跟前,把其中那顆粉紅之心塞進了我手里,而後緊張得臉都紅了。
「這個送給你。」
「謝謝……」
我欣喜地發著呆,男孩轉身便跑了。四周不斷傳來對我的問候和充滿敬意的目光,我在人們的加油聲中愜意地走著,于是捧起氣球情不自禁擁入懷里,仿佛置身于公園的鮮花大道,仿佛看到了明日的景色,越來越感到欣慰……公園就是我的家,我不該再輕易地去懷疑了,不該動搖自己的決心。
據說粘粘家庭成員遍及世界,就連紐約也有數萬名狂熱追隨者,這就是曼哈頓雙向移民潮同時產生的原因。即使增加了曼哈頓,粘粘家庭設立在全球的主題公園畢竟也只有三座,它們理所當然成為億萬崇拜者會聚的天堂,再加上居于游客心中的至高地位,無論作為粘粘家庭的核心要塞還是享譽世界的旅游勝地,粘粘公園都是首當其沖的。
也許再過不久,我就會有很多兄弟姐妹,會有不同膚色的男男女女與我之間超越朋友關系,說不定我還可能幸運地成為別人的女兒和孫女……天哪,這在以前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世界上真的會存在逾越血緣關系的親緣嗎。
我想那是有可能的,有些人生兒育女祖祖輩輩,有些人相愛相離反反復復,時時處處相守,卻形同陌路,知己知彼卻不知心。而有的人之間只有意會,甚至從來都不曾在一起,但依然是那麼的熟悉,熟悉得就像是自己……
我懷里揣著粉紅氣球,像捧著自己的心,不知不覺走了一個下午,我很久沒有單獨出行了,而且是走這麼多路,居然還不覺得疲憊,只是感到有些口渴了。我順著廣告牌走進一家露天咖啡店,說起來我對這附近的環境一點也不陌生,我慣于認路,因而不曾有過迷途的經歷,事實上在這兩年的時光里我早就和凱瑟琳玩遍了曼哈頓的幾乎每個地域。
太陽已經褪去了大半,剩余不多的光線照在臉上是暖暖的,我獨自坐一張白色傘桌,品嘗著咖啡廳贈送的果汁,望著對面稀疏的花籃發呆,心里那麼安靜,渾身想要松懈下來,果然是累了,不經意地松開手,那圓滑的氣球便掙月兌了我的懷抱,徐徐上升,等我站起身來卻已經夠不到了。我的心,它那樣安逸地飛走了。
「先生,你的咖啡——」
隨著一個沉悶的聲音,我低頭回到座位,發現桌上多了一杯咖啡。我的咖啡?我確信沒有听錯,只覺得有雙冷眼一晃而過,當我抬起頭,立在我面前的已是侍者的背影,那遺落的眼神如同他手中的金屬托盤一樣純粹和僵硬,他細密的黑發遮住了腦後的每一寸肌膚,于是全身上下連成一體,那炭黑般的衣著正像是咖啡店的制服。
他……他原來在這兒。我靠著椅子不敢再動,心里紛亂而不能寧靜,為什麼我最近總能遇見這個人,他就像影子不斷地現身在我面前,我卻一點也不了解他的來歷。這次明明是我追來的,現在卻害怕去接近,他是不是對所有人都這麼冷淡呢,或者他根本對這座城市對這個世界很冷漠,所以他很生硬地在做事,我听的出他不願意說話,他的聲音如此壓抑,他外表平靜單調內心卻躁動不專一,他居然喊我「先生」。
他走路依然奇快,似乎不用繞過桌椅就通過了餐廳的對角線,一路走著像開放的冷氣。我輕輕扣著咖啡杯,目光細細追隨他,到了最後一張傘桌,有個紳士模樣的中年人攔在了前面,很不客氣地接過他的餐盤,態度不雅,像是這里的老板。
「我實在感到很抱歉,年輕人,因為剛剛來了一個小姑娘,她很樂意充當我們的雇員並且也很賣力,所以如果沒有別的事……您可以走了。」
他們離我很遠,但周圍並沒有其他人。我想透過杯子撫mo咖啡的溫度,仍然覺得好冷,心里忽然難過極了,一個走了二十英里又要被繼續趕走的人也許都還不曾停下來休息,我默默地注視著,只看到他面對著老板呆站了片刻,恍惚似的點頭,一句話沒說就遲緩地走開了。
我第一次見他這樣遲鈍,他所有的沮喪僅僅展現在那放慢的腳步上,他不再像個影子了。我很想請他坐下來喝杯咖啡,只怕他不會接受我的好意,一個連爭取希望的機會都放棄的人又怎麼會甘心讓別人施舍。他既然這樣隨人意,是不是只要有份穩定而不苛刻的工作就適合他呢?
對啊!我可以介紹他去公園啊,他應該不會拒絕的,公園有舒適的工作環境,各個行業都在擴招納新,總有他喜歡的事業,如果他不嫌棄,即使每天做清掃工作也會有高額的收入……不行,不行,為粘粘公園工作的只能是女孩子,我怎麼忘記了這一點,他大概也已經因此踫壁了吧,這樣看來,如果他身手不錯的話,或許只能夠勝任公園的守護者,嗯……我保證他一定行,就這麼定了!
我懷著少許興奮的心情來到咖啡店的內廳,卻沒想到他已經再次蒸發了,我甚至懷疑是否是我看錯了人,所有侍者竟然都穿著白色制服。我茫然退到前台附近,穿白裙的收銀員立刻熱情地跟我打招呼。
「加油哦!心惠!」
「謝謝,請問……剛才有個店員,瘦瘦的,高高的,穿著黑色的長袖衫和牛仔褲……」
「噢,你是說新來就被辭退的那個?真是奇怪的人,工錢也沒拿就走了。」
「這麼快呀。」
「心惠,該不會是他糾纏上了你?加油吧!多叫些人去,可別讓他做夢了。」
「沒、沒,沒那回事……謝謝你。」
我怕耽誤時機,匆忙跑出去還是晚了一步,黃昏大街車水馬龍,燈飾閃爍,我的視野驟然變得冷冷清清,心情仿佛跌入低谷。記不清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夜幕將至,我筋疲力盡,看著星空依稀掩去白晝,夜伴隨著寒冷漸漸襲來,這使我清晰地感受到我所習慣生存的時空即將過去,無盡的黑夜能夠令逝去的一切得以藏匿。
手機不斷傳來凱瑟琳的音訊,問我是不是安全到家了,我該如何回答她呢,一直在走路,卻不是回家的路。散漫的風在我耳邊盤旋,像在野外,潮濕且帶著腥氣,空中逐漸飄起了無序的雨點,不知何時漫天繁星已化作灰蒙蒙的霧雨,幸好身邊還帶著一把陽傘,我解下頭帶,松開頭發,打起傘,頓時被風雨裹住身體,那陰森的感覺直往心里鑽。
好冷啊,就像是到了冬天,細雨在路燈的映照下紛紛揚揚,透過潔白的傘宛如飄舞的雪花,濕潤了頭發和衣裙。听人說,這是天文異象的前兆,當氣候由極熱過渡至極寒,變化也才剛剛開始,最近更有傳聞說災星馬上降臨,政府束手無策,而官方媒體則廣泛報道了即將出現的一場前所未有的彗星奇觀。
我駐足在路邊的燈箱旁,收起傘,雨不大了,我卻冷得無力行走,車輛在遠處匆匆而過,濕滑的路面上沒有行人,我孤零零地看著手表,時間是二十三點。這是第一個讓我依舊不想回家的夜晚,我打著哆嗦望著路燈照耀不見的黑夜發呆,心里雖然害怕卻不得不靜靜待著,我真的走不動了。我不禁在想,即使公園建設好了,依然會有這樣僻靜的地方,所不同的只是完善的公共體系和安全監測,就像我此時此刻站在這里,不願撥通手里的電話,又有誰會知道我在哪里呢……
吧嗒,吧嗒,輕緩走上幾步,鞋子拍打著雨水卻如鐘聲般響亮,我重新打開傘佇立著,忽然間很想找個依靠。寂靜的四周陰冷昏暗,被燈光籠罩的樹木濕淋淋的,就連呼吸也仿佛被雨水打濕了,我深深喘了口氣,總覺得呼吸聲異常的沉重,那緩慢吞吐的氣息在寒冷之中暗暗打著冷顫,仿佛回響在我的耳邊蜷縮在我的眼前。
我輕柔地轉過身,雨水在陰暗的牆角反射著路燈的余光,傘的邊緣遮住了坐在牆腳的半個身體,我震驚得感到窒息,傘順著滑動的手指不由向上翹起,那隱藏在黑夜里的身形終于不再是背影,他蒼白的面孔沉沉地靠在牆上,眼神冰冷喘著粗氣,蜷起的膝蓋上垂著一只發紅的手,另只手正緩慢伸進褲子口袋,仿佛完全不曾注意他人的存在。
我以為……我還以為他已經回家了。我無法再向他走近,我們已經離得很近了,他冷漠而專注的神情告訴我,即使我和他離得很遠,也會像現在一樣,其實沒有什麼分別。我突然很想走了,移步側身,發現他從口袋里取出的東西是一塊餅干似的面團,他彎腰低頭啃了一口,然後很艱辛地咀嚼著吞咽著,完全比他行走數十英里還要費力,他輕微地抽搐著,終于吃完了第一口,卻再也無意下咽了,他沉悶地把那顆面團丟進了泥水,而後便又不做聲了,惟有呼吸還在加重。
我……我終于明白了。我的心被刺傷,眼淚涌在心口,像雨滴一樣慢慢地滲透,憑著一股熟悉卻不曾有過的勇氣靜靜向他走去,直到他如條件反射般仰起受驚的面孔,我輕手按住他肩膀,已經蹲在了他身旁,他動蕩的眼神在看清我之後猛然變得沉寂了。
「你餓了嗎……跟我來吧。」
我凝視著他的眼楮,他神色驚恐,目光微弱地顫抖,我不知是什麼膽量能夠讓我和他相對,我安然松手,轉身站起來。夜晚的燈光那麼明亮,細微的雨聲掩住了呼吸,清新而安謐,我回過頭,他神情恍惚僵坐著,僅僅只是看著我。
「來啊……」
我露出微笑,聲音暖得像在心里流淌,漸漸的,用盡了全身熱量維持著笑顏,深入心底而不能息止。我轉回身來,慢步向前,輕旋著傘,不久背後響起了落足之聲,听那踏雨的腳步,雖然沉冷,但卻安穩,知道他跟著我,我終于可以安心走上回家的路。
漫長的夜,綿綿的雨,寒冽的風,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為什麼我會覺得他一直在尋找的其實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