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毒窟下山,再行至藥廬,上官若愚明顯輕松了不少,七巧劍收歸鞘中,也不再拔出驅趕蟲蠅了。
不知為何,毒窟藥廬不過百步之隔,風景卻是大異。峰頂洞旁的花開大朵,妖冶艷麗,芳香醉人。峰下草屋前卻不見有什麼絢麗的奇花,卻是草葉濕漉,空氣清涼。
那十多間草屋排列隨意,並不規整,偶有幾個身著布衫、頭戴長巾的人在院中拾草,見上官若愚他們走過,俱是微微點頭示意,繼而復又彎下腰去。
上官若愚沿著一間屋舍的圍牆邊走邊望,若有所思。洛東凡見這里均是尋常草屋,唯有這間堂屋卻是依山而建,圍有圍牆,牆自齊胸以上的高度有雕飾,頂上覆以山檐式裝飾瓦頂,知道定是藥廬主人所居的「餃草堂」。
上官若愚唇間泛著淡淡的笑意,眉頭卻是微微蹙起,雙眼溫潤,似是頗為傷懷。洛東凡自認識她以來,看慣她嘻笑怒罵,縱使是在北司十層的那次相見,她也一樣笑得開懷狡黠,還從不見過她這般模樣,心中不禁暗暗吃驚,卻也不便開口相問。
院門大開,往里探望,看得見院子里的情景。滿院的草經昨夜雨水滋潤,青翠欲滴。此時,芬芳的花香鑽進了洛東凡的鼻腔。草叢中長著一棵經年的大紫藤,枝節上仍有一簇盛開的紫藤花。許是在毒窟中受了驚嚇,洛東凡聞著花香不禁心中一凜,急忙伸手掩鼻。一抬頭,卻看見上官若愚望著他直笑,似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又是一窘,悻悻地放下手來。
上官若愚道︰「看來毒窟也不算白走,賀遙總算也教會了你一件事。這里的花草自不會傷人,只是到了城外,不免會有擅使此術的人,知道要提防著點還是好的。」
洛東凡入城三年,在外奔波勞碌,亦為一方城立下過不少功勞,向來覺得自己雖然年紀輕,但經驗閱歷卻不比那些老江湖們差。如今見上官若愚年歲比自己還小著幾歲,卻言辭鑿鑿來教訓自己,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卻也反駁不得。當下默不作聲。
上官若愚知他心中不以為意,也不與他計較,當下步入院中。
院子里,芳草萋萋,隨風起伏,路徑與其說是著意修的,莫如說是人踩踏出來的。洛東凡的褲裙下擺「沙沙」地擦過花草葉尖,身形挺拔矯健,當真如同一只漫步草叢的獵豹。
正堂前屋檐下的木廊上,一個苗家女子坐在那兒正擺弄著一朵大百合。她穿著一襲漿洗得很舊的衣衫,衫上繡著苗家特有的繁復花式,頭帶苗巾,斜斜地插著五支細簪,臉容清雅秀麗,風儀卓絕,寧靜悠遠,一如她手中的那株百合一般。
那女子听到步聲抬起頭來,似是早就猜到是誰,沖著二人淡淡一笑,說道︰「阿齊說適才看見你們上峰頂去了,我便猜到你等會兒準要再來。東西早為你備好了,讓我先來給你把個脈。」
上官若愚道︰「不急,先讓我拜祭了老爺子。」
女子點頭道︰「嗯,你們來。」
說著帶著他們來到後院。院中花草亦是不曾修整,凌亂地長得甚是高壯。野花雜草中安著一方小小的青石墓碑,碑上刻著︰「恩師方思倫之墓」七個字。
上官若愚緩步上前,盈盈拜倒,手指輕撫石碑,默默半晌無語。
女子望著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師父若泉下有知,見到你一切安好,心中必定欣慰得很。」
上官若愚默默點頭。
女子又嘆了口氣,對洛東凡道︰「咱們讓她自個呆一會兒吧。」
兩人回到前院,女子自屋中取了茶盤出來,說道︰「客人請用茶。」
洛東凡見杯中茶水青翠碧綠,清涼若雪,當下謝過。
只見那女子望著他微微一笑,說道︰「客人若有疑惑,不妨一問。阿蘅所知不多,唯有盡量解答。」
洛東凡微感驚訝,想自己性格深沉,素來喜怒不形于色,不料自遇見上官若愚之後,不僅心事連連被其說破,如今竟連個初次相見之人都能猜出他心存疑惑,難怪陳聰總要說他性格與從前不同了。
叫阿蘅的女子見他不說話,也不追問,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先師與若愚是忘年之交,從前若愚時常來藥廬與先師討教醫術。她聰慧過人,甚得先師喜愛,雖不是自己的弟子,卻也願意將所學傾囊相授。五年前她被囚之時,先師正身染重病,得知此事之後,更是急火攻心。以他老人家妙手回春之術,尚自治不能,何況是咱們這些醫術平庸之輩?不過幾天便仙逝了。他老人家臨去之時,最最掛念的便是若愚,如今得見她平安歸來,在天之靈,終可安息。」她語調平和溫婉,令人如沐春風。
洛東凡點了點頭,並不說話。
阿蘅又道︰「你們可是自毒窟而來。」
洛東凡道。「正是。」
阿蘅笑道︰「毒窟中毒物甚多,客人不明就理,若是沾染上了一星半點,于身子不好。不妨讓阿蘅代為檢查一番,也好免卻後患。」
洛東凡心想︰「難怪她要先去毒窟再來醫廬了,原來卻是這個道理。」當下謝道,「有勞。」于是將手伸出。
阿蘅為他把了陣脈,展顏笑道︰「無妨。」
爾後又為他添了兩次茶,才見上官若愚自後院緩緩走出來,雙目微紅,顯是哭過一場,淚痕卻已拭淨,仍是掛著一臉的笑意。
阿蘅笑道︰「好了?」
「嗯,好了。」上官若愚在他們身旁坐下,喝了杯茶,將手伸給阿蘅。
阿蘅把過了脈,道︰「適才我已替這位客人看過,賀遙這回可客氣得很呀。」她叫別人時都客客氣氣的,說到賀遙卻是連名帶姓的直呼,話也刻薄了一些。
上官若愚笑道︰「怎麼,老爺子過世的這幾年,他可曾找過你麻煩?」
阿蘅道︰「阿蘅雖然愚笨,師父的本領學不到三成。好在對付他那等陰損暗招還算夠用了。」
上官若愚道︰「看樣子你們之間處得不怎麼樣呀。」
阿蘅微微一笑︰「你當初將醫廬安排在毒窟之下,不就是為了防他麼?我們所學相克,相處又怎會愉快?」
上官若愚哈哈大笑,道︰「你這可是在怪我?」
「不。師父當年也贊過你這良苦用心,我又怎會怪你?」說著,頓了頓,又道,「東西我已備好,這便替你取來吧。」
上官若愚微微點了點頭,阿蘅便起身入屋。洛東凡在旁不語,難得見上官若愚如此時這般安靜平和,心中亦是暗暗稱奇。
過了一會兒,阿蘅端著一個木盤出來,盤上放著一個玲瓏可愛的紫金葫蘆。上官若愚取過葫蘆,在旁輕輕一按,葫蘆竟一分兩瓣。洛東凡這才瞧見這兩瓣葫蘆中還隔出了許多方格,每一格中都放著不同顏色的藥物。
只听阿蘅說道︰「每瓣二十種藥,何種內服,何種外敷,你可記得?」
上官若愚望著葫蘆出神,隔了半晌,苦笑說道︰「當年老爺子怕我誤用,每回見到都要我先背誦一遍,爛熟于心的東西,至死都不會忘的。」
阿蘅嘆道︰「那便好啦。」上前輕輕地握住她手,說道,「師父臨終前曾告誡咱們,以後想起他時不可悲傷哭泣,省得外人覺得他留給咱們的盡是些悲痛往事,于他一世英名有損。」
上官若愚不禁心頭大震,眼眶跟著便又紅了,卻立即強自忍住。原來這話卻不是醫仙方思倫創的,而是她說給方思倫听的。那日她要出城去辦一件極凶險的大事,臨走時來拜別方思倫。見他對自己叮嚀不斷,知他實是擔心不已,不由笑道︰「老爺子不必擔心。此番出去大不了便是一死,我從小到大還不曾死過呢。我倒反而擔心你們,往後若是想起我時不知我在陰間逍遙快活,倒要傷心哭泣。這也倒罷了,只怕不明就里的人見了,又要亂猜,說這個上官若愚只怕是生前留給朋友太多悲痛往事,不然緣何人人想起她時都要痛哭流涕呢?豈不壞了我在陽間的一世英名?」
上官若愚當下收起葫蘆,向阿蘅道別,說道︰「等我完成了此間的事,再來看望你和老爺子。」
阿蘅望著她半晌,微笑說道︰「此番回來你只怕要瞧的人還不少呢,也不必急在一時。我只怕你這風風火火的性子,別又給自己惹上什麼亂子,總不是每一回都能逢凶化吉的,到了外頭還是要事事小心才是。」
上官若愚笑著一一答應,叫過了洛東凡,與她揮手告別。
洛東凡回頭,只見那個恬靜的影子兀自站在門口目送他們離去,身影雖越來越小,卻始終不曾回身離開。回想這一路,不論是性格乖僻的賀遙還是這個溫婉大氣的阿蘅,甚至是已故的方思倫,都以真心對待上官若愚,心中不禁有些奇怪,不知她究竟有何法子,能哄得這各種的人物均肯傾心相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