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女孩抱著母親的身體,想用自己體溫溫暖她冰涼的軀體,可涼透了的終究是自己的心。
媛兒不離開您。她自語道,雖淚水迷離了雙眼,但她卻是語氣平緩。
兩日前,莫尹發覺似有人窺視府內,林莫顯便讓他帶著她們喬裝離開。可童若楠中途折返回來,虧欠他們的太多,她怎能一走了之。莫尹讓玉玦照顧好齊媛,便追了上去。
兩個女孩相擁在客棧的房內,一有腳步聲貼近,便提著心。戰戰兢兢中,齊媛將母親交與她的那枚翠玉龍形玦拿了出來,握在手心。
「這是爹爹的物件,娘說,有了它的守護,我們什麼都不怕。」
玉玦則抿嘴笑了笑,用手指梳理著齊媛的發絲。她的手綿綿軟軟,力道剛好,齊媛一個哈欠,便昏昏沉沉睡去了。待醒來時,已不見她的影子,同時少了的是包袱里齊媛的一身衣衫及那枚龍形玦。
如今,玉玦平靜地躺著,面容和暖,若沒了胸前那一抹紅,真像是安詳地睡去了。
齊媛放下了母親,走到玉玦那兒,蹲坐著,用衣袖擦淨了她的臉,幫她梳了頭,將自己頭上綁的那根鵝黃絲繡發帶系在她的辮子上,最後解下她腰間那枚翠玉龍形玦,放入自己的懷里。
尸體橫七豎八地布滿院落,其中一些是林府的人,林莫顯夫婦、管家、廚娘,還有幾個丫頭伙計。齊媛起身,環顧四周,直到走至偏門的那口井邊,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她沉吸了口氣,一步一步走近,待翻轉了他的身子,確是他。她屏息,伸出了手,顫抖著探到他的鼻下……
尚有氣息,她大喘了一口氣,兩行熱淚終落了下來。
天蒙蒙亮,齊媛找了輛推車,尋了好幾處醫館,終有一處收了他。那是已出了江州府的一個偏僻地兒。大夫是個花白胡子老頭,姓何,見這男子身上十來處劍傷,骨骼也斷了好幾處,只不停地說,險啊。
齊媛將莫尹安置在大夫那兒,自己又回到了林府,卻見四處是官兵把守。打听了一番,說是江湖恩怨,怕查也查不清了。因擔心著莫尹,她又回了。三日後再來時,大門緊鎖,上面被貼了封條。再問這家子人被他們如何處置了,都說,無人認尸,一早兒葬在南山崗上了。
南山崗,亂石墳,應是這兒。齊媛見十幾個新堆的墳頭,不知哪個是母親,哪個是玉玦,似有一股氣息堵在咽喉,她大喊了一聲——娘,淚如雨下。
而天空竟也飄起了雨,點點浸入心頭。她抹干了淚,蹲在一處墳前,開始用手挖著泥土……
次日,清晨,路過的樵夫見女孩倒在墳前,便拍醒了她,喂她喝了幾口水,此時方見,女孩的手指早已血跡斑斑。
齊媛回來時,已近中午,問了何大夫,得知莫尹傷情並無大的變化,心則安了,便一頭倒在他身邊,沉沉睡去。
十日後,莫尹能進些米湯,齊媛喂他,他卻也是喝的,只是他從不看她,也不說話。
齊媛心里難過,知他是怪她們母女,連累了他們,便也噤聲不語了。
約莫過了一個多月,莫尹傷患比先前好了許多,但尚不能下地。齊媛出門時,想了再三,卻還是緩緩地走到他床前,低聲地說︰「今天,是七七,媛兒要去墳前叩拜。」
他默不作聲,齊媛微抬頭,卻見他淡白無華的臉,以及眼角那片濕潤,她本能地伸出手,想抹了那片冰涼,他卻執拗背過臉去。
咯吱一聲,門被掩上,他終究禁不住,痛哭起來。而她,蹲在門外,掩面而泣。
一陣風來,卷起門前枝葉殘片,卻不知會帶著它們飛向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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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時,他氣色好了許多,也能勉強下地走幾步。何大夫說,只要再靜養半年,便能如以前一般。但何大夫卻要離開了,說是北方邊境有戰禍,他當北上行醫。
臨走時,他將藥方等交代了齊媛,也將屋子留給他們。齊媛從包袱里拿出了銀子,卻被他推了,說留作之後的藥費,平時煮些好的吃食,也能恢復地快些。
北方戰禍一直持續著,齊媛時常留意戰況,只因有戰禍、有流民,市場上的東西、藥品的價格,就會比先前貴了許多。整個夏天過去,包袱里的銀兩竟所剩無幾。她只有十歲,身材瘦小,沒有店家願意雇佣她;給人府里當丫頭,便不能照顧莫尹了;那些百花樓、春月苑,卻不是正經的地方。想了幾日,倒是有一處可以周全。
德樂班的台柱,雲三娘,需要一個伺候的丫頭,每日從申時到戌時,只三個時辰,一個月三錢。她平時上山采個草藥,也可掙點,加上剩下的銀子,撐到莫尹痊愈,大約是夠了。于是齊媛便應了下來。
天氣好時,她清晨上山采藥,回來後,將兩餐飯煮了才去戲班。晚上戲散了回到家,看他醒著,便煮些宵夜,有時也會將戲班里賞的吃食帶些回來。
明知他不理她,齊媛還是偶爾會和他說說話,雖不多,他也不應,但她知道他想必也是擔心她的,哪怕只有一點。
「雲三娘對我很好。」
「今日戲班加了場戲,約莫要晚些回來。」
「滿山的楓葉紅了,真好看。」
……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雪已下了三場,好不容易見到日頭,卻又被雲遮了。
莫尹的傷患已經恢復了七八成,平日里,除了練功調息,他也會打理屋前的那塊菜地,可入了夜,卻唯有一事可做,那便是等著齊媛回來。
今夜雪盛,夜也深了,他終是再坐不住了,拖著尚未好全的身子,掀開了門,卻是一陣急風卷了雪花,侵入屋內。他神色一緊,加快了步子。
行了一段路,依稀見前方似有個身影,越發近了些,看得更是清晰了,是她。
而齊媛因是今日得了雲三娘的賞錢,那些小丫頭們便起哄讓她請了宵夜,她自是付了帳後,緊趕著回來,卻不料雪越下越大,愣是跌了好幾跤。再往前看,那相向而來的人影,分明是他,她一時愣住了。
「放下我,你身子還沒好,不能累著,不能受寒。」齊媛伏在他的背上,不住地說。
他未答,只背著她。
雪紛飛,迷離了雙眼,而前路就像沒有止境一般,忽地,遠方那處暖黃的光亮出現在眼前……
明明已是家破人亡,但感覺那處光亮,卻像是叫做家的地方。他被這種想法怔住了,挪動的腳步也有些顫抖。
齊媛亦感覺到他步伐的吃力,則再次懇求他放下她。
「不要動。」他語氣篤定地說。
很久很久沒又听他說話了。
齊媛禁不住濕了眼眶,卻又不敢發聲,拼命壓抑著。
終到了屋前,他輕輕放下她。而她急趕趕地進了屋,倒了熱水,遞給了他。
莫尹關嚴了門,轉身看到遞來的水,本欲接過,卻連著咳嗽了幾聲,呼吸急促起來,想是傷患處並未痊愈,如今著了寒,傷了元氣。她輕拍著他的背,臉上滿是擔憂與自責。
窗外,依舊是大雪紛飛。屋內,兩人圍坐在火盆旁,除了火苗的滋滋聲,靜地沒有其它聲響。齊媛正伸出兩手,與盆中跳動的火焰相對。莫尹卻看到,她手心里已長出薄薄的繭子,心一緊,又迎上她一臉燦然的笑,他只得低下頭去,錯開彼此的視線。
他是怪她的,他一直這麼想,一直這麼做,可她依舊還是在他身邊,細心看護著,不管他給她什麼臉色,她卻還是這張清朗的笑臉。
這些,他豈會不知?可他情願自己不知、不覺……
思及此,他淡淡言道︰「等雪化了,我便離開。」
她一怔,睜大了雙眼看他,他卻還是低著頭。
「去哪兒?」她小心地問。
「做該做的事。」
心像被什麼東西戳了一下,隱隱地發痛,齊媛將烤得紅紅的手,捂在了臉上,是溫燙的感覺,可為何全身還是這般冰涼。
就這麼靜默了一會兒,他終抬起了頭,她卻避開了,將視線投向窗外,只盼這綿綿的雪,不要這麼快就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