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洛城。
一路春光明媚、櫻花如雲、柳枝搖弋、鶯歌燕舞。
馬車慢悠悠地行在城中。車窗掀起一角,一抹清新容顏顯露在陽光下。只見她面似芙蓉,眉如黛,雙眸清澈靈動,垂在耳側的兩縷發絲隨風輕柔拂面,嘴角微微揚起一笑,透露出幾分清麗,幾分調皮,還有幾分看不清的心緒。
「再拐過一個街角,便到了。」車里傳來男子的聲音。
女孩放下了簾子,對著男子狡黠一笑︰「這里的路,我認得。」
男子迎了她的笑,說道︰「我竟忘了。」
三年前,出了洛城的小道上,齊媛遇到了他。本不想與他說話,可行了有一個時辰,轉回頭,仍見他走在後頭,便止步,盯著他。
男子身著烏衣,身軀凜凜,眼似寒星,眉若劍削,年紀約莫三十左右。
對視中,齊媛淡淡道︰「我不是梅姐姐,何故跟著。」
面前的人,正是有一日下山時,齊媛見到的與梅止清說話的男子。
「去哪兒?」男子問道。
「你呢?」
兩人都不知如何作答,仰頭,卻是零星小雨落在鼻尖,滑入心頭。
于是,他和她行在落寞的道上,一前一後,走過如水的江南,喧鬧的京城和廣袤的大漠。
兩年前,一個寒夜,他與她說起了梅止清……
初相識,在正月十五的花燈節,盡管那夜飄著雪,但街市里人潮洶涌,推搡中,她掉了鞋,正坐在路旁,不知所措。他拾起面前的繡鞋,捧在手心,緩步走向她。
之後,他告訴她,他是冥月樓的赤鷹唐飛。她說,她是梅止清,家就在城西的十步橋邊。
他為她停留了數日,離開的時候說一定會回來。可他並沒有料到,卻是她尋了來,只簡簡單單地說了句︰我,逃婚了。
他笑著牽起她的手,回道,那就嫁給我。
後來呢?那時齊媛問。只見唐飛慘淡一笑,喝了一口酒後,倒在了路邊。
醒來時,誰都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從江南販了絲綢和茶葉,運到塞外是幾百倍的價錢,他們竟賺了不少。
他便問她,還想去哪兒?
齊媛回道︰據說附近有座大明山,景色怡人。
他頓了頓,說,那就去看看。
山色空蒙,入了秋更是紅葉遍及,那羅知湖依舊靜靜地流淌著,水更清了,連齊媛眼里的淚珠都能映了出來。
好像,這里曾有人住過,如今卻只剩斷壁殘垣。她淡淡言道。
江湖門派的殺戮,誰能說得清。他低喘了口氣,快步行在下山的路上,仿佛再停留一刻,便要窒息了般。
過了雪季,他說,行得累了,不如開個店,做個買賣。
她點頭,但是,開在哪兒?
洛城。他看著她,微微一笑。
靜默了片刻,她說,好。
于是,他們便又回來。
她一路是笑著的,只怕若不笑,眼淚便要溢出來。可日頭照得正好,還是惹得她眼楮發了酸留了淚。
莫不是要入夏了,這陽光可真烈。她笑著說。
他默不作聲地看著,只覺三年來兩人朝夕相處,離得這麼近,卻又隔得這麼遠。
唐飛盤下的店面不大,做什麼呢?
飯莊食肆吧。她說,看客人津津有味地吃飯,也是件開心的事兒。
城西食館。
唐飛取了個好記的名,又雇了幾人,裝修了數十日,算是張羅齊了。
開張的那日,放了幾串鞭炮,應了應景。齊媛不愛看熱鬧,便回了後院。
陽光很好,藍天白雲,從這院子往北望去,能清晰地看到那面山,洛山。
你還好嗎?我回來了。
她仰起頭,望著那兒許久許久,直到最後一絲陽光消逝在山間。
轉眼入秋了,一陣雨涼過一陣,卻還是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齊媛坐在館子前的長廊中,眼前煙雨迷蒙,仿佛整條街都暈染在這水墨之中。齊媛喜歡這樣的雨季,似夢似幻,才平添了那份遐想。就這樣,呆滯了許久,正要晃過神來,卻見街角盡頭那個身影……
即使雨幕隔了視線,即使傘面遮了臉頰,她卻還是一眼便認出來了。
齊媛分不清那是雨滴落地的聲音,還是自己的心跳聲,只巴巴地站在那兒,下一刻又驀地沖入了雨中,沁涼的雨水打在臉上,方回了神思,收了腳步,轉身走進館子。
而雨在此時越發地大了。
齊媛從未料到他竟進了館子。她只得隱在里間,猶豫中,掀起門簾一角。
眼前的,確是他。一襲黑衣,烏發隨意地束起,臉頰似比以前更消瘦了,面容依舊清冷,微低著頭,看不清神情。
齊媛緩緩抬起手,直到指尖與遠處那個輪廓相重合,方停在那兒,只一瞬間,淚水流了滿面。而此時,他卻一側頭,往這處看來。她立刻放下了門簾,隔斷了那頭的視線。
一會兒後,便听得那邊傳來熟悉的聲音︰來碗陽春面吧。
齊媛進了廚房,挽了衣袖,廚娘忙阻了,說,小圓姑娘怎地親自下廚?
她笑了笑,舀了一碗水到鍋里。
雨依然下著。
莫尹面無神色地看著窗外,既不是等著雨停,也不是走累了,何故進來,又點什麼陽春面呢。看著眼前這碗熱面,他慢慢地用勺子舀了面湯,卻感清香撲鼻,遲疑了一下,復又貼近聞了,再送入嘴里……他忽地站起。
齊媛自是一驚,忙退入後院,卻聞得跟來的腳步聲。
她急急地進了屋內,將門掩上,胸口一陣起伏。
屋外的雨聲更盛。
不知過了多久,她輕輕地將門拉了個口子,從縫里看去,後院空無一人。她輕呼了口氣,這才慢慢地走了出去,只任憑雨滴落在身上,打濕了衣衫,迷了雙眼,她像遺落了什麼,手撫著心,呆呆地立在後院中,直到一聲輕咳傳來……
齊媛怔了怔,卻見隱在偏門後的他顯出了身形。
兩人對視著,隔著層層雨幕。
下一刻,她本能地往後退了兩步,而他卻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到了檐下。
齊媛微抬起頭,對上他深邃的黑眸,只一瞬,卻被他看得晃了心神,像那時她做錯事兒,不敢看他的眼神似的移轉了視線,最終在他的氣息里潰下陣來,蹲在一邊,蒙著頭,哭著,直到被雨聲吞沒。
齊媛換了一身干淨的衣裳,又沏了壺茶,卻看莫尹負手而立在窗前。她端了一口氣,終輕喚了聲︰三莊主。
莫尹慢慢轉回頭,將視線又匯聚在她身上。他的丫頭長大了,他想象過很多次再次見面的情形,但都不是這樣,只因他腦海里的她,依舊是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可如今,眼前的卻是個眉目如畫、面似芙蓉的少女,可他還是一眼便認出了她。
「就住這兒?」他淡淡地問。
她嗯了一聲,將沏好的茶放在他面前。
他則細細看了看她住的屋子,而後端起了茶盞,似飲似聞,又慢慢地放下。
許是離別地太久,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齊媛起身拿了一疊茶果子,柔聲道︰「剛才那碗面定是沒吃,先嘗嘗這糕點,自己做的。」
「很多習慣都改了。」莫尹淺笑道,「即使放滿蔥沫的食物,也能將就著吃。」
他是在說那碗面,明明撒了蔥沫,卻又被她一一挑除,原是如此,才被他識得。他卻不知,三年來,她竟也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喜歡蔥味兒,卻吃不得蔥。
雨似乎下小了些,更顯屋內的靜寂。
「好嗎?」。他問。
齊媛點了點頭,低聲問︰「三莊主呢?」
他未答,啜了口茶,凜了神色說道︰「這趟下山原是有事要辦,約莫十來天的功夫即可回,那時……跟我一起走。」
雖是平緩地說著,但話語中那股子不可辯駁之氣,讓齊媛不知所措。她頓了頓,正欲開口,卻被他搶了話去。
「這次,莫要再失約。」
只這句,竟讓她久久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