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羅日志 卷外篇 神宵

作者 ︰

「喂!你叫什麼?」聲音的主人幾乎有些無禮的問。

「揚潮。我的名字是揚潮。你呢,你的名字是什麼?」

「‘宵’。我的名字叫做‘宵’。你可以稱我為神宵!」我听到那個聲音如此驕傲地回答。

……

很熟悉、很熟悉的聲音。

是誰在說話?

還有那個那麼熟悉的名字……是誰,是誰?是……

在冰寒澈骨的潭水中,我緩緩睜開眼楮。外界的寒意讓我自往事中醒來,一切,只是舊日的夢而已。

今天是我難得的能保持清醒的時刻。我吐出一口寒息,前方的湖水化成冰鏡,它清晰地照出我如同鮮血般的妖異眼瞳。我看著自己的手,它早已不是記憶中人類五指的樣子,映在我眼中的只是一雙有著尖銳指甲的猙獰雙爪罷了

是了是了,我想起來了,在很早很早以前,自我被困在這里開始,我便已不能再保持著苦苦修煉幻化而出的人族模樣,我已還原成我的本體模樣。

一尾,雪蛟。

是的,我是一尾蛟,身長十七尺有余,龍首蛇身,身體里流淌著神龍高貴的血脈。我周身細碎鱗片晶瑩雪白,它彰示著我在蛟族中亦同樣尊榮的地位。

我們,是水族的王者;而我,是海中的天驕。

到底是何時,我變成了現在這個模樣的呢?

讓我想想,仔細地想想,即使已有太多的往事浸染在鮮血里而忘卻了,可是,我一定是能夠記起來的,那些最重要最重要的事情……

于浸得眼珠冷得發痛的潭水中閉上雙眼,便似仍能看見我那珊瑚苑里那棵巨大的碧玉樹。它的身體有十個成年人合抱起來那麼粗,繁茂的樹冠掩住了大半個水晶宮。它的樹干是青色美玉,葉子與花卻宛如最最上好的琉璃,在透過海水與天幕映下來的陽光里,它流光溢彩,沒有任何人能形容出它的美麗。

有時會有金喙翠冠的小鳥飛過來,它們舒展著流金般的長長尾翎,身上的羽毛卻是最漂亮的碧玉色。它們神色高傲,姿態曼妙,總是停在碧玉樹最高的那層樹稍上,以金色花芯與水晶果實為食。

偶爾有風吹過,樹葉與樹葉間便敲擊出清脆美妙的聲音,那是這個世上最動听的音樂,空靈清悅,無物可比。

在那個時候,我總是會枕在蚌妖姐姐的身旁,以她的明珠元丹為燭光,懶懶讀著族人或非族人們在地面上游歷後寫下的有趣手記。珊瑚守衛與海妖侍者靜靜守在遠遠的白玉欄外,神色莊重嚴肅。

當風吹過後,也偶爾會有碧玉般的葉子落到我一塵不染的白衣上,拈起它細細打量,便會發現它們脈絡明晰,綠意盈然,似是活生生的,貼著肌膚時卻晶瑩自溫,仿佛天生就是翡翠琢成的一般。

他們說,這樣的葉子在人間值錢的很,只須一枚,便能讓無數人爭得頭破血流。可是在我這里,卻只是整棵樹陪著我在一年年的寂寞歲月里無聲地凋落而已。

那個時候,我是什麼年紀呢?蛟族壽命超過千載,卻往往要經歷四百年方能修煉到足夠的法力,幻化成人形到外界游歷。經歷世間百態,磨練心志,以為成功渡過千年一度的雷劫作準備。

可我是個異類。

在我一百八十歲的時候,我已能夠相當完美的變成人族的樣子——雖然幻化出來的模樣年齡看起來實在太小了些。

這或許是由于我那從未見過面的父母的緣故吧。蛟類族群本就不太大,間中雪蛟更是少得可憐。

自我有記憶起,我就已住在這水晶宮里,唯一見到的雪蛟族人便是化成人類時已有三尺白須的七長老。稍大些我便知道,我是最最罕見的天生純血雪蛟。

我的父親,貴為擁有整個南海的蛟族皇室的直系,听說今年已有一千七百歲。而母親,則听說是蛟族近千年來最出色的天才。一百多年前,她以八百歲之齡便已渡過雷劫,成功地化作神龍順利飛升。這件事出乎當時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那而個時候,我才剛剛被誕下不到百年,尚在龍蛋中還沒孵化出來。

听說父親也便是自那個時候起開始閉關,從此不再見任何人。因為他希望能早日與他最愛的妻子一樣,化龍飛升。

所以我從未見過他們。即使有著生花妙手畫就的肖像讓我熟悉他們兩人的臉,可它終究只是一副不能笑不能動的畫像罷了。

而我,終究只不過是個愛熱鬧怕寂寞遠遠還未長大的孩子而已。

蛟族中並非沒有與我年歲相近的孩子,可是我卻不能隨便與他們親近。因為,這些是被嚴厲禁止的。我所能自由走動的區域,只有眼前這座水晶宮與七彩珊瑚園而已。

當那些孩子們一起嘻戲玩耍的時候,我只能站在龍蝦侍衛的肩膀上,自窗戶間羨慕地看著他們臉上歡快的笑容。

現在的我當然知道他們之所以如此規定的原因,他們是怕我在心志穩定之前被不好的思想所影響,會沾染了血腥或是殺意,而這些,則是我們雪蛟一族成功渡過天劫的大祭。可是那個時候的我實在太年少,他們的這重好意我根本無從理會,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如何能夠擺月兌這種無聊到讓人窒息的生活。至少,也得想個什麼法子到水晶宮外的世界去看看。

然後,終于有一天,我找到了一個機會。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晴朗的夏日,有著很好的陽光,連透到碧波障射進來的光線似乎也比平日里更明亮幾分。那天一大早,七長老便急匆匆地帶著兩個隨從出了水晶宮,看起來好像有什麼大事發生了的模樣。不過這些都與我無關吧,我早早已打听清楚,七長老他是要去東海與整個七海蛟族的高層人物開一個很重要的朝會,至少也得兩天以後才能回來。

然後,在那天中午待衛們打盹兒的時候,我偷偷地溜了出來。

……

碧波障真是一件很奇怪的東西,它允許一切光線透入,卻將所有的海水和里面的水族全攔到障外。它的廣闊是沒有見過的人難以想象的,東海一族所有水中建築全都在它的保護範圍中,範圍幾近千里。當然,我那座精致華美卻無聊得要命的珊瑚水晶宮也在其中。

在經過它的時候,我小心地用手指試著在碧波障上捅了捅,指尖透過那重無形的阻隔接觸到了冰涼的海水——雖然已是人間的夏日,可在深海里,海水的溫度依然相當低——我的手指好奇地在碧藍的海水里點來點去,碧波障上因我的孩子氣舉動而蕩漾開來一圈圈透明的波紋,只是,仍沒有一滴水漏進來。

一群寸許來長、渾身七彩斑瀾的小魚兒因海水的動靜而好奇地湊了過來,它們的魚吻輕輕踫觸著我的指尖,癢癢得讓我幾乎笑了出來。

低低歡呼一聲,我和身撲入了海水里。

今天,我是自由的。

……

那群漂亮的小魚兒一直尾隨著我,直到快到海面時,不適應淺水層環境的它們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我知道,它們喜歡我身上那種淡淡地龍族血脈的味道。

而比它們更聰明的水族,剛在看到我時就遠遠避了開去。它們不想惹麻煩。

我撇撇嘴,心中大感無聊,卻也沒有去揪住一個好好教育它一番的念頭。現在,有更有趣的事情值得我去注意。

海面已近在眼前,只待我優雅地探出幻化而出的人類雙臂輕輕一揮,我便能呼吸到海面上的空氣。可就在這個時候,我尾巴一痛,哦不,是腳上一痛,然後一股力道將我帶得身不由已頭下腳上地沖出了水面……

可憐了我那蘊釀良久的帥氣出水pose。

兀自滿眼金星的我咬牙切齒地捏著從腳上取下來的釣魚鉤,惡狠狠地問道︰「這是誰干的?」

雖說我身上有鱗片護著受不了傷,可被這樣的鐵鉤子掛到肉里仍然會痛的呀。

冷場了三秒鐘後,我終于听到身後一個明顯有些口吃的聲音期期艾艾地回答︰「呃,這個,啊,對不起……」

我青筋直冒地扭過頭去,便看見一個破舊得出乎我想象的小船飄在海波上,一個看起來和人形狀態下的我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子正目瞪口呆地盯著自己。

……

現在想來,這便是我與揚潮的第一次見面,然後我與他相遇這件事,到底對我們雙方來說是幸運還是不幸呢,到此刻我依然無法界定。

那個時候我們有多大呢,嗯,想起來了,揚潮九歲吧,而我,在上個月剛剛渡過了二百零七歲的生日。

……

那段時光即使現在想起來依舊是快活的。

對于以往所有生命皆鎖于珊瑚水晶宮內的我來說,外面的一切是那麼的新鮮。

捉魚捉蝦自不必提——我是boss,下面的小兵得听我的,哈哈——其實釣起它們後不會真地把它們吃下肚來或是做下酒啦,大多時候只是嚇嚇它們,看看他們那驚惶失措的樣子而已,同時也顯示一下我的本領罷了。

這個時候,揚潮——那個第一次見面時差點把我當成海妖棄船而逃的孩子——總是一臉崇拜地看著我,而我卻只是高傲地抬著下巴輕哼一聲。嗯,我喜歡看到他這樣的表情。

事實上,我在心底里卻覺得比起我來,或許揚潮更厲害也說不定。

他雖說看起來有些笨笨的,其實腦袋反應卻是相當的快。雖然沒有我那先天的水族皇室血脈帶來的威攝力,卻總能找到些我從未接觸過的,有趣的玩意兒讓我興致勃勃地去參加。

在整個村年齡相近的孩子中,他制的彈弓是打的最遠的,每次掏鳥窩時得到的收獲也是最多。便是在海邊撿螃蟹,每回也總是他最先撿滿一籃子。

那些對我來說,都是新鮮的東西。就算是是普通男孩子玩膩了的打彈子兒,掏鳥窩什麼的,我也覺得有趣得不得了。

……

在夕陽照著海面的時候,我已與楊潮熟得像認識了一百年一樣。

我想,這應該就是朋友,就像那些歷世歸來者的手記中提到的這個詞一樣。

可以一起哭,一起笑,可以一同冒險,可以分享秘密,可以把背後交給他,可以永遠信賴。

我想,我以前之所以覺得寂寞,大概就是缺少了它吧。

……

兩天的時間過得實在是相當的快,在第二個日落之後,我不得不回去了。

幸運的是,似乎沒有任何人發現我的這次偷溜行動。大長老在我回來的那個晚上也回到了珊瑚水晶宮,只是卻是心事情重重的,只模了模我長長的雪白頭發後便將自己和其它幾個長老全鎖到了神殿里,連我也不知道他們在里面做什麼。

不過,這些都是年長者應該操心的事情啊,我雖然有二百多歲,在蛟族中卻還只是個不折不扣的孩子而已。

對我而言,這件事對只是提供了更多難得的能溜出去玩的機會而已。

于是以後的那些時間,我幾乎天天跑到海面上去找楊潮,兩個人形影不離。

想起來,那真是讓現在的自己仍能笑出聲的快樂時光啊。

然後,有一天,在嬉戲的時候,我發現楊潮好像有些發愁的模樣,一問之下,才知道前兩天他的父親病了,家里卻沒有錢去買藥。

人間的錢啊,我也沒有啊。但按著額頭仔細想想,我記起了我庭中的那棵碧玉樹。

我記得,在我所看到的蛟族游歷者的舊記載中,有提及它的葉子很是值錢。雖然里面也有交待過說不要把它隨便流傳到人間去,說如果不小心的話會給自己帶來大麻煩。可是我想,若只是一片兩片的話應該沒什麼關系的吧。而且,楊潮不是我的朋友麼,書上說,朋友若是有需要的話,我們不是需要盡力去幫助的麼?

所以,在下一次來到海面的時候,我給他帶去了三片玉葉子。

……

空氣嗅起來清爽而干淨。我從海中冒出頭後,如平日一樣幻化出身上的白衣去找楊潮。

我想要告訴他,最近一段時間我可能不會再過來了。因為大長老好像覺察了我天天溜出來的事情,他們說從明天起,就要我到神殿中去參悟化龍訣,為以後的成年禮作準備。

「伯父好!」

我笑嘻嘻地向楊潮的父親打著招呼,他的身體好像已經大好了,只是有時天氣變冷時還是會有些咳嗽。他的臉部皮膚因長年的海風吹拂而變成了暗紅色,每一道皺紋里似乎都藏著生活的艱辛。

但是這些都與我無關吧,我所在意的,只是楊潮這個朋友本身而已。

他的家人,他家里的事情,難道不應該他自己去處理嗎?

我們水族,可從來不會干涉別人的家事。

至少我就沒听說過,有哪條蛟會去關心一只螃蟹的父母過得怎麼樣。

現在的我想來,仍不能不搖頭嘆息,為那個時候自己的單純與愚蠢。那個時候,只要自己稍稍注意一下的話,事情怎麼也不會發展到那個地步吧。

只是那個時候的我委實太年少,那個時候的我還不知道,許多看起來堅固長久的東西其實和最最嬌女敕的花朵一樣,都需要小心翼翼的呵護與關懷。

這個世界的風雨太過凌厲可怕。

所以,我竟忽略了那麼多次可以將事情挽回的機會,任它一步一步,發展到撕心泣血的慘烈境地。而我所珍惜的東西,也在其中如琉璃般粉碎。

現在想想,那個時候的自己真是蠢啊,竟能笨到這種能讓人笑出眼淚的境界。

只是,那個時候的自己,畢竟只是個孩子。那樣子的自己,還不明白所謂不得已,還相信夢想與勇氣;還不明白陰謀與背叛這些詞句,還相信純粹與永恆這些東西。總以為,有些東西只要堅持,便可以永生永世不變。卻忘記了,這個世界本是那樣無情與冰冷。

所以在那個時候,當我從楊潮手中接過那杯水時,毫不懷疑,一飲而盡。卻並未留意到,他面上的那絲遲疑與眼里的猶豫。

當我覺得懨懨欲睡的時候,並未多想,只以為是因為最近因長時間幻化人形而導致法力消耗過大產生的後遺癥。我只怕露出原形後會驚嚇了他們。于是打起精神道別,想趁還未失掉最後的身體控制力之前回到海里。可是剛跌跌撞撞走出小院,遠遠看到海水如鏡時,我已掙扎不得,倒在了地上。陷入黑暗前的最後念頭卻是︰阿潮和我是朋友啊,所以倒在這里應該是沒關系的吧。倒是當他看到我的真身後,會不會嚇得以後都不敢和我說話了……

當我醒過來時,頭痛欲裂,一模額頭,上面卻被緊緊箍上了一道金屬環。然後便發現自己被封在了一個極大的木桶里,桶里盛滿了咸澀的海水,一直沒過我的頭頂。而手腕腳踝上都被牢牢固定著用能封印法力的炙炎鐵打造的鏈子,長長的鐵鏈一直延伸到木桶外。

這里是哪里?我不是應該在楊潮家麼?楊潮呢,他沒有出事吧?

我想大叫,卻叫不聲,咽喉處的那把合金鏈鎖得太緊。滲了炙炎鐵的合金鏈緊緊綁住我的四肢,將我壓制在了人形狀態,身體中原本存在的堪比龍象的姣族原力半點也用不出來。

我心中掠過驚恐。

蛟族游歷者們在手札中留下的警告閃電般掠過心頭︰千萬千萬,莫要太過相信人類。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一直被困在了這個黑暗的空間內,有人時不時更換著更新鮮的海水,可是我半點也未感到更舒服些。也有些人念叨著什麼上古遺族、失落技術之類的詞語給我反復做著檢查,更用些稀奇古怪的器具采集我的鮮血甚或肢體。他們用八匹馬拉著我所處的巨大容器,每當趕路的時候,便听得車聲碌碌。

不是不痛苦的,被這樣毫無顧忌地當作實驗體。

只是,我卻根本未在意這些。

因為,我一直在想著一個問題︰楊潮,他是否真地出賣了我?

唉唉,關于出賣啊、背叛啊之類的詞語以前我只在同族游歷者的手記中看到過,總覺得那是離自己太遠太遠的事情,當時還在奇怪他們寫下這些話時的那種罕見的激憤語氣。可是現在,心中卻不由自主地便冒出了這個詞。然後,是無法自控的心痛,與怒火。

……

我的懷疑在一個晚上得到了證實。

那是一個寒冷的晚上,星光疏淡,月色便顯得格外的明晰起來。當然,那個時候被困住的我自然是看不到這些景色的,只是外界的聲音,哪怕相隔數十丈,我卻依舊能听得十分清晰。我好像說過,身為蛟族的我,五感要遠比人類更敏銳。

可能是因為已日益接近他們的目的地了吧,那個晚上營地原本森嚴的警戒,要比往日松了許多。于是在夜瀾人靜的時候,我便听到了那兩個人低低的笑。

「听說了麼?」「當然,這樣的事情!當時簡直不敢相信……這只雪蛟還真是笨啊,竟然相信一個人類……只怕它到現在還想不出是誰出賣它的吧……」

「那是,那是……不過說起來它要不是這麼笨的話,我們又怎能這麼容易地抓住它?要知道,清醒狀態下的雪蛟可是很可怕的。」

「嘖,所以就算是怎麼尊貴的神獸,也只不過是只冷血的畜性罷了,又怎能與我們人類相比?人與妖怪做朋友,只不過是個茶余飯後的笑話罷了。」

「……」

後面的話我已听不清楚,有滾熱的鮮血在我胸口流動。即使我清楚知道我的鮮血本是冰冷,即使我清晰明白我的體溫絕對不可能與滾熱一詞扯上什麼關系,可是不知為什麼,在這一刻,我卻無比清晰地明了,我心中涌動的情緒的溫度。

舒展手指與肢體,炙炎鐵依舊將我緊緊束縛,勒在喉間的合金帶更切斷了我念誦法咒的可能性。只不過,我好像說過,我的父親是蛟中皇族的後裔,我的母親,在八百歲時便能成功化為神龍飛升天際,而我,被稱為蛟族這八千年來最強的天才。縱然我現在還不到真正成年化形的年紀,縱使炙炎鐵確實堅固,但只要付出代價,還是有法子的。是的,只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我嘴角幻出一抹淡淡的冰冷笑意,只可惜仍是蛟形,而我所在的封閉空間又太暗,所以竟無人能看見。我微微搖頭,一張口,已噴出苦修百年,幾與性命相關的內丹。

我清楚的知道,只這麼一擊,我三十年的辛苦便化為烏有,或許之後很長時間,我都無法恢復功力,或許以後花上一生,我也無法再次化為完美人形,若是運氣不好的話,或許永遠也無法順利化龍飛升。

只是,我已沒有選擇。

丹出,鏈斷。

內蘊地火的炙炎鐵化為凝著白霜的凡物散落在地。凜冽的寒氣四溢,帳篷外方圓百米內都涌動著淡淡的霧氣。

驚呼聲中,外面慢慢熱鬧起來。

「是那只雪蛟!」

「它逃出來了!」

「怎麼可能?」

「攔住它!」

困著我的木桶無聲爆裂,里面的海水俱已化成冰塊。含著笑,我緩緩站起,一步步走出帳篷。

……

我已記不清那個晚上流了多少血。一方要走,一方要攔,不可能不起沖突。他們攔我,是為了職責,而我要走,則是為了我的命。

……

看著指尖的血跡,我含笑走在通往最近的小城的路上。在帳篷外花的時間並不是沒有意義的,他們在驚恐中告訴我,楊潮與他的父親就是那座城里。他們與我一前一後,一個成為失去自由仍至性命的藥物,一個因忠誠愛君而將得到能光耀一生的封賞。

唉唉,那座城市已近了呢,它叫什麼呢?好像是鎮江這兩個字吧,那麼久的事,我幾乎已無法再想起來。

鎮江鎮江,呵呵,江是可能鎮得住的麼?人類的想法啊,我有時真地是弄不懂。

……

隨手扔開礙事的障礙物們,我靈敏地嗅覺清晰地告訴我昔日的朋友目前的藏身地。

而有膽子站在我面前的人類,已越來越少。

終于,在筆直穿過好幾道牆壁後,在一個寬敞而明亮的大廳里,我看到了楊潮。我那昔日的朋友,一身簇新的錦衣,面色卻蒼白,他的腿在發著抖,人卻依舊筆直地站著,站在我面前。

「不要傷他,他是為了我——是我迫他這麼做的!」他的父親在大叫,卻死死擋在他身前,苦苦乞求,只望我饒了他的兒子。

呵呵。

我沒有理他,只微微歪著頭,問︰「為什麼啊?楊潮。」

明亮的燈光下,他的目光閃爍,卻最終什麼話也沒說。在他依舊如往日那般清澈的眼瞳中,我看清了自己的模樣。

半人半蛟。

真正是現實中的妖怪版本。

我四肢爪尖閃著尖銳的寒光,連背處都生著骨刺猙獰。只有那張臉,還依稀留著三分往日的清秀俊美。

我曾說過,內丹大傷的我,已無力保持完美的人類模樣。

呵呵呵。

我搖搖頭,笑了。明白了,明白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啊。這可是這個世界的基本通行標準,長老告誡過,那本書上鄭重提過,連出外游歷歸來的珊瑚姐姐都曾對我警告過,我怎麼就忘了呢?

我微笑,一爪撕開他的肩頭。

他看著我,只是不語。

猩紅灼熱的鮮血淋灕而下,竟飛濺到我的眼楮里。我那原本如黃金般純正而明亮的眼楮。

鮮血已將一切模糊,我的眼前只有血色,而心中,卻似燃著一團火,似冰冷,似灼熱,讓我疼痛難忍。

長老過往的告誡在這一刻仿佛又在耳邊響起︰我們是尊貴的蛟族,我們愛惜一切的生命。而其中最特別的,身為雪蛟的你,千萬要記住啊,莫要沾血。莫要殺生。縱使多麼難過,多麼委屈,也要忍耐。要不然,要不然……

我微笑,露出尖銳的獠牙,狠狠一口咬下。

什麼都已顧不得了。一切都已太遲。別人要將我剝皮拆骨,吞下肚去,難道這就不是殺生?難道我就不是生命?憑什麼,憑什麼,就得讓我退讓?!

被我的心所認定的聯系,現在就由我親自切斷吧。被我的眼所認定的朋友,如今就讓我親手終結。就像此刻這般。

只是他卻突然被人撞開,我的雙腿被人一把抱住,淒厲的聲音響起,只叫他快走。

是楊潮的父親。

呵呵呵呵。

我伸手,尖銳的指爪閃著寒光輕輕揮下。鮮血迸出,一張蒼白的臉轉了過來,卻是楊潮又撲了過來,用他的身體擋住了這一爪。他說,要殺就殺我吧,不要殺我的父親。

我的手沒有收回來。

在擰斷了他所在乎的那個人的脖子,將他如玩具般拎在空中,然後隨手丟棄的時候,我看著那眼中已漸漸涌上血光的少年只是大笑︰

「傷心了?恨我了?因為我親手殺了你的父親?!」

「很痛苦吧,他是因為你而死!呵呵,是否恨得想殺了我?真有趣啊,真有趣……你既然選擇出賣我,便應有得到我熱情回報的心理準備……」

「還是說,你認為我日後被人食盡血肉,一點點被吃下肚去都是理所應當的,只能對這樣的待遇磕頭謝恩,不該報復才對?又或是,你覺得我變成現在這個丑陋的樣子也該無怨無悔,為我當日認人不明而甘心認罪?」

「唉唉我的朋友啊,莫非你竟然忘了,我們蛟族是一個多麼記仇的種族?既然是你讓血蛟來到這個世上,那麼就不要妄想可以輕松逃開所有那些因你而起的罪孽!」

「呵呵……呵呵……」

灼熱的情緒與嗜血的沖動在我心中激蕩,唇間嘗到的鮮血如此冰冷甘冽。一切,我已無法,也不想,控制。

……

後面的事情我已忘了。也許是無意的,也許是故意的,可是這些,又有什麼關系?

我只知道當我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被牢牢鎖在這個幽深的寒潭里。我不知道那些人是怎麼把我弄到這里的,而這些又需要什麼樣的手段與權勢,這些都與我無關,我只是個囚徒而已。

他們說我血洗了整整一座城市,即使過了半個月,即使隔上三十里,都能清晰地聞到從那個地方傳出的血腥氣息。我听了只是笑笑,轉眼便已忘了。蛟族的事已離我如另一個世界,我已許久未听到他們的消息。或許他們已選擇故意將我忘記了吧,這樣一個已墮落為血蛟的昔日族中驕傲。

我忘記了許多事,快樂的,悲傷的,溫柔的,殘酷的。我只是一只嗜食精血的血蛟而已,新鮮甜美的熱血才是我的最愛,順應本能,追逐所有能做為食物的活物就好,為何還要再花心思去頭痛那些我本份之外的事情?那些陽光般溫暖柔軟的情感,距我已有一生的距離,我估計,這一輩子也沒有再見的機會了吧。殘余的理智能控制頭腦的時間已越來越少,每次清醒後端詳水鏡時,便會發現我眼瞳中的血色又重了幾分。我想或許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徹底變成一只只殘留著吃這個本能的怪物吧。

只是,縱是如此,那又怎樣?外界的生死,一概與我無關。

直到那一天……

我像平時一樣躍出寒潭掠食,結果發現這次的食物中竟有幾名「逆天者」。她們用的是「晶族」的力量吧,還弱小得很。若是我尚能動用法力的話,只需一擊,她們便會化為齏粉。只是我此時已沒了內丹,當時更是處在瘋狂的本能狀態里,只曉得用的力量狂轟亂砸,真是很蠢啊,結果並不大出乎我的意料,在壓力下終于成功突破的晶族大發神威,一舉將我的真身切成了好幾塊。呵呵,這樣的傷勢,就算是以恢復力著稱的蛟之一族也沒有辦法再活下去了吧。冷淡地看著鮮血狂流的,我漠不關心地如此冷淡分析。

就這麼死了麼?也好,反正這個世上,能令我關注的東西已太少。

冰冷的身體卻因突如其來的溫柔觸模而顫抖,我詫異地睜開眼楮,便看到一名白衣上滿是血跡的女孩兒淚流滿面地怔怔看著我,她捧著我頭顱的雙手是如此溫暖而柔軟,眼中一顆顆淚水落到我血色的眼瞳中時,竟如此刺痛。

她低低的細語細微卻清晰,「我知道的,那些都不怪你的,不怪你……」

我一時竟有些恍惚,這女孩的年紀,看起來應與那時候的我和楊潮差不多吧。而她的淚水,這樣晶瑩剔透,能讓人整個心髒都刺痛的水珠,我以前曾在哪個時候見過?

啊啊,在籠著記憶的那層鮮血褪去後,我想起來了……

是在那個血色驚天的夜晚,被我一爪幾乎切成兩半的楊潮終于倒在血泊中時他眼中流下來的,是在他反復說著那五個字︰「……對不起,神宵……對不起啊,宵……」的時候他頰上滴下來的,是在初遇時我與他在林中嬉戲遇到變異惡獸,我為護他而背後受傷時他凝在眼中的,是在我為他摘下碧樹玉葉,含笑放在他手中,讓他趕緊賣了這個給他父親看病時,他于狂喜中凝于眼眶的……其實我是擁有的啊,擁有那麼多的悲傷,快樂,與歡笑。這算之後有不得已,就算之後有背叛,可是那個時候兩個人的喜悅與笑容,卻是已烙在了心中,成了生命中的珍寶,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楊潮,楊潮,不知此時的你,身在何地……不知此時的你,可還依舊,記得我?我微笑著,慢慢閉上了眼。

能看穿一切虛妄的蛟族神瞳與殘余的法力就送給你吧,能為我真心流淚的孩子,拋卻憤怒與仇恨的我已太疲倦。我想,我會與其它的蛟族前輩一樣選擇永恆的長眠吧。沉睡中的我不會寂寞,因為有著曾經那麼多溫暖喜悅的溫柔與回憶一直伴著我。

或許我從來沒有真正恨過你吧,我只是稍稍有點生氣與傷心罷了……你可知道這一點麼,我的朋友啊,楊潮……

*****

「……」

劉小丫慢慢睜開眼楮,淚水早已打濕了面頰。

剛剛那個故事,是夢麼?還是,神宵想親口對我述說的往事?也許只是一個溫柔而單純的靈魂寂寞中的喃喃自語,卻在無心中讓另一個同樣寂寞的靈魂听到了而已……

窗外雷聲轟隆,又是一個雨夜。在閃電再度照亮這個空曠而淒冷的空間之前,劉小丫已跳了下來,抱著肩向院子的另一頭奔了過去。

「艾——艾——開門啊——」

「我好怕,一個人……一個人……」

門的那一端依舊毫無聲息,一如片刻前那般寂靜與黑暗。便好像,有人住在里面這個事實只是一個錯覺而已。

只是劉小丫卻清楚地知道,艾在里面。自從來到鬼域這個地方之後,為了能成功地在這個地方活下去,艾抓緊了一切可利用的時間提升功力,早在得到「修羅九煞」的那個晚上起,他便把晚上本已少得可憐的睡眠時間變成了通宵打坐。

「艾……」

「艾……」

劉小丫的手已漸漸輕了下來。她清楚地知道此刻正入定的艾不會理會她,她也同樣清楚地明白艾之所以如此冷淡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她與燕雷將來能過得更好,可是,在這個雷電交加的初春雨夜,十二歲的少女卻只覺得如此的寒冷與寂寞。那麼廣大的天地間,竟仿佛只得她一個人而已。

蕭蕭雨聲中,她蜷縮著倚在了身後那個空間的入口旁……

……

當第一線曙光映上窗欞,黑暗空間中沉默的黑影長長吐出一口氣後,一雙鮮紅的瞳子終于于黑暗中亮起。

依稀似記得些昨夜響動的他拉開門,一個縮成一團的人影便筆直倒了進來。觸手竟是冰涼。

晨光中那雙單純的眼睜了開來,看見他臉上面具時便化為驚喜,盈著淚水撲入他懷中,手指如蔓藤般狠狠扣著他衣裳,只是不住低低叫著,「艾……艾……」

削瘦的黑影似有些僵硬,怔怔看著自己的手呆了呆,只是在片刻的遲疑後,終于還是伸手輕輕扶住了懷中女孩兒的肩頭,只眸中沉靜之色更重了幾分。

……

房內木榻上,粉雕玉琢般的嬰孩已醒來,明淨的雙眼在尋不見日日相伴的熟悉人影時,終于蹬著腿大哭起來。

……

這一天,為南歷3026年四月初五,艾進入鬼域後的第九個月。

*****

這篇卷外篇每次會直接將新文接到後面,直至完結。所以在看到更新時卷首那相同的標題內容時請勿發飆,往後拉看新內容吧^^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修羅日志最新章節 | 修羅日志全文閱讀 | 修羅日志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