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臘月里了,大雪下得鋪天蓋地,宮里處處潔白瑩潤,玉樹瓊枝,干淨得好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崇禎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小年夜,皇上生辰。
作為貴妃娘娘,她去了,坐在與他一人之隔的地方,看著衣香影鬃,笑靨如花。
今日新人換舊人顏,清麗初妍嬌顏傲,不怕比梅疏,不怕比雪冷。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很是高興的樣子。
她知道他,其實不高興,真正的高興不是用在酒杯上的。
溫熱的酒入喉,苦澀辛辣,淡嘗了一些,更不再舉杯了。
他的盛況,他的春風得意,他的心里惱氣。他的鶯鶯燕燕,他的天下,他的後宮,他的生辰。
什麼都是他的,他不是高興了嗎?什麼東西,都讓他一手掌握了。
看不習慣皇後娘娘和王選侍的笑臉,她輕輕起身,往後面走去。
已是年關,又是皇上登基以來第一個生辰,盈月照雪,紅燈高掛的樓宇亭台一派繁煙勝錦,冰雪寒風擋不住濃濃喜意,隱隱間透著悲涼。
月色薄涼,皎若琉璃,紋珠繡履踏過厚雪,發出吱吱聲響,她獨自在月下行走,錦雲嬤嬤和筎肆知她心情,所以只遠遠地跟在身後。
出門時錦雲嬤嬤給她包的嚴實,倒也不冷,身上是白色的裙襖,被人都是嬌艷的紅或者紫,她是唯一一個在皇上生辰時穿白色的人,是和雪一樣的白色,好像一不小心便會涔沒在這茫茫的雪海里。
「娘娘身子不好,怎麼在這大雪里走著?」
身後的人聲音壓低,腳步沉穩,是袁崇煥,她離席的時候,看到他也起身退了出來。
她並未回頭,低頭,只淡淡笑著︰「因為這冷風能讓人清醒。」
身後的人並不說話,只跟著她的腳步,緩緩走著。
「沫沫還好麼?許久沒見了。」她似乎越來越喜歡孩子,是因為自己身子不能再有孩子的緣故麼?
「年紀大了,越發調皮了。」說起孩子,他的語氣沒方才的低沉,听得出來,那話語中有著濃濃的寵溺和滿足。
她心中閃過一絲痛,卻又是那樣期待,她知道,這樣的感受叫做羨慕。
她笑了︰「孩子調皮便是聰明,隨她的性子吧,開心就好。」
「是!她總是提起娘娘,娘娘送的玉墜兒也總是隨身帶著,不肯取下來。」他的言語中有了些許無奈的笑意。
有巡邏的宮人,經過時對他們行禮,她淡笑著點頭,道︰「那孩子我也想她了,若是方便哪天讓袁夫人帶著她來永寧宮吧,我在宮里每日也無聊。」
「是,娘娘。」
許久,她嘆息,問道︰「南若宸……他還好嗎?」。
她听到身後的人惋惜般地嘆息,忽然有什麼在腦海里閃過,卻也很快隨風消逝在這茫茫大雪里。
「他……」
「算了,不說了……」听到他的嘆息,她忽然又不想知道南若宸如今過得怎麼樣了,或許是害怕知道他過得不好,或者是害怕他還沒有忘記她,亦會害怕他已經將自己忘得一干二淨,不過忘了才好,她和他從來都是不應該有交集的人。
身後的人的嘆息聲更重,雖然極力隱忍,幾不可聞,卻還是落入她的耳朵,她停住腳步,閉上眼,嘆道︰「袁大人已經出來得太久了,該回乾清宮了。」
「是!微臣送娘娘回去。」
想起他的模樣,想起皇後和王選侍的笑意,她搖搖頭︰「我就不去席間了,你去吧,我再走走。」
袁崇煥無聲退下。
她一直在雪地里茫然地走著,不肯回去,卻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當做自己只是貪戀著無邊的雪景。
直到听到身後「咯咯」的聲音,她回頭,是錦雲嬤嬤和筎肆,筎肆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卻只抱著胳膊,極力隱忍著齒間的顫抖。
筎肆是變了太多了,若是以前,她定早早地跑到她面前撒嬌說︰「小姐,外面冷,小姐回去好不好,筎肆都快凍僵啦!」
現在筎肆卻變得沉默、隱忍,她忽然心很疼,她總是太自私,無意,卻也總是傷害別人。
她轉過身,走回去,一左一右,將筎肆和錦雲嬤嬤擁在懷里,不需言語,三個人的體溫相互溫暖著,三個人的雙手相互扶持著往永寧宮走去。
天氣雖然冷了,那比目閣太濕冷,不適合住,錦雲嬤嬤曾說過要搬回以前的寢宮去,多好,一室馨暖。
她卻不肯,她喜歡比目閣,或許因為這里,讓她看不見這深宮的爭斗和殺戮。
入了深冬,魚兒不再歡鬧,湖中的鴛鴦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蕭瑟之意更濃,但是四周還有長青之樹,也不至于一片荒蕪。
卻不想本應該在乾清宮慶生的他也在這里,他和她一樣,貪戀這里的無邊美色,貪戀這里干淨而純白,遠離那些是非曲直。
他倚在木欄桿上,她只看到他越發消瘦的側臉,以及,雙眸間無邊的荒涼。
抓著欄桿,看著水波煙霧越來越暗,天,傾黑得似乎觸手可以觸模一樣。
伸出手,空蕩蕩的風,從他的指尖里,指縫里,飛逝而去,合起拳頭,也是空空如也。
心似被一根細細的針扎入,可她卻逼著自己視若不見,轉身往房里走。
那人卻在這時忽然轉過身,拉住她的手,猛地一用力,她跌入他懷里,淡淡溫暖的體溫,帶著醉人的酒香,帶著誘惑人的力量。
這一個瞬間,她很想抓住這一絲溫暖,這讓她沉溺的溫暖,這讓她無法抗拒的距離。
可是,就是這麼近的距離,卻讓她聞到,他的身上,殘留著別的女人的香氣,她認得這味道,是皇後身上的,只有皇後才是站在他身邊的那個人。
她的手指有些僵硬,或許是她在茫茫雪地里站了太久,被刺骨冷風吹了太久,才貪戀這不屬于自己的溫暖,她瞬間清醒過來,猛地推開他。
他沒防備,連連後退幾步,眼中滿是受傷的疼痛,一片氤氳。
她心有不忍,卻也只冷冷道︰「我不喜歡你身上的味道。」衣袖中,是抓起的拳頭,握拳,就是將自己的心,團團的抓住,不讓人來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