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黃道吉日。宜慶喜。
站在夏家庭院中央那個豪奢富麗的戲台上,沈落月輕輕將手中的折扇一點一點展開,內心深處似是有什麼在破土而出,「噗」的一聲,緩緩舒展開來。
洞簫的樂聲響了起來,揚琴很快也加了進來,這曲調仿佛是一條在曠野中隨風而舞的絛帶,輕盈的在碧空之下繾綣纏綿,亦如杜麗娘這個天真少女悱惻隱秘的心事。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這韶光賤……」
是啊,最終,她還是選擇了唱《游園》。在那個所有愛戀開始的地方,沒有詭譎,沒有背叛,只有一個純真少女縈懷難遣的情愫,雖然帶著無人解語的苦悶,但一切的一切還是最初的單純。真美,不是麼?
今日扮演春香的伶子歿了娘,正是戴孝身,也沒有可以頂替的人選,班主索性便讓沈落月一人登台,獨挑大梁。一個人的戲,這戲台,也顯得更為闊大了。
身上是桃紅色的戲服,繡著繁復的花邊,精美絕倫,更映襯著沈落月的容顏,傾國傾城。她抬眸朝台下輕睇一眼,黑壓壓坐著一院子人,前排的太太老爺皆是一臉陶醉。在心底淺淺嗤笑一聲,她有些同情他們,人生的無奈與不如意,迫使他們到戲里來追索安慰,痴迷于根本不存在的虛幻之中,她也更同情自己,在華服靚妝之後唱著別人的喜怒哀樂,恬笑著流別人的眼淚。
蓮步輕移,水袖輕揚,將那流金溢彩,繪著妍麗牡丹的扇面一點一點慢慢合攏,手腕柔婉回轉,將細如青蔥的縴指挽成俏麗的蘭花扣,啟口輕唱道︰
「觀之不足由它繾,
便賞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
倒不如興盡回家閑過遣……」
隨著最後一個尾音結束,台下爆發出雷鳴般的叫好聲,打賞的吆喝此起彼伏。沈落月淡然一笑,挽袖欠身,算是答謝票友的厚愛,然後,利落轉身,飄然而去。
回到後台,坐在鏡前,沈落月才剛剛摘下一朵珠花,便听到了門口的囂鬧。
「三小姐,這是俺們的後堂,亂得很,您別進了!仔細髒了您訥!……」
片刻,鏡中便多了一張俏麗的嬌顏,興許是跑得急了,小臉還帶著微微的潮紅。沈落月悠悠轉身,靜靜打量著眼前的姑娘,留著干淨的齊耳短發,平劉海,瓜子臉,肌膚是象牙白,彎彎的眉,一雙大眼楮仿佛是暗夜里最璀璨的辰星,流溢著明亮的光彩,嬌小的翹鼻子。女孩微抿著櫻唇,似是在想怎麼開口。沈落月看著她的藍布褂,百褶裙,白長襪,黑皮鞋,心下便了然。
夏家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三小姐。夏初曉。
起身,不卑不亢的行了個禮,沈落月淡淡一笑︰「見過三小姐。」
「沈姑娘,今兒終于見到您啦!年前就在得月樓听過你的堂會,真真讓我痴怔了好一段辰光!什麼三小姐的,在你面前只有一個戀著你戲文的夏初曉!今天,沒想到爹爹果真請了您來!我真的好歡喜,好歡喜!」夏初曉激動極了,一張小臉泛著粉粉的顏色,那眼神中流露出的景仰與崇拜讓沈落月心下一陣感動,唱戲這麼多年了,還從未有一個人像夏初曉這般,對自己的表演發出如此純粹真摯的贊美,眼眶不禁一熱。
「承蒙三小姐抬愛,落月感激不盡。阿福,還不快給三小姐看座上茶。」
「誒呀,別理我,你們該忙什麼都忙什麼去,怎好我一來,便亂了你們下面的表演。姐姐,你若不嫌棄,便讓初曉喚你一聲姐姐可好?你也千萬別再叫我什麼勞什子三小姐,听得讓人覺得怪生分的!」小丫頭從小就是這麼一副沒心沒肺的性子,這會兒一激動,也不管什麼小姐禮數,恨不得馬上和心儀的姑娘心貼心。
將一盞茶送進夏初曉的手中,沈落月不知怎的,覺得與這個完全沒有小姐架子的名門淑媛萬分投緣,卸下了心防,笑著說︰「好妹妹,既然你都這麼說了,姐姐怎敢不從,先喝口水,緩緩氣。」
沈落月靜靜地看著面前這個俏麗的小姑娘,覺得自己的心似被什麼東西充滿了,暖暖的,甜甜的,抬手,用絲帕拭去夏初曉唇邊的水漬,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向性格清冷,卻對一個初初相見的陌生人,有這般溫情的舉動。
夏初曉沒有絲毫拘謹,只是一門心思的歡喜,她拉著沈落月的袖裾,眼楮亮亮的︰「落月姐,你好容易才來一次夏府,就讓我這個做妹妹的帶你四處轉轉,盡盡地主之誼可好?」
沈落月有些為難的垂下眉睫,目光瞥向那個站在旁邊,畢恭畢敬的班主。只見那個留著絡腮胡的中年男子,笑著看過來︰「落月啊,你的戲是頭炮,咱們今天也才剛開鑼,去吧,仔細著時間,最多一個時辰,恩?」
耳邊傳來夏初曉欣悅的歡呼聲,沈落月恭敬不如從命,換下了戲服,便被初曉急切的拉走了。
一路上,夏初曉像只快活的雀鳥,說笑個不停,沈落月則輕輕伴在她的身側,微笑著聆听著,心,從未如此寧靜過。
「好姐姐,你可不知道,我們正倫女高里有多少才識淵博的先生,好多都是出過洋的呢。比起那些陳舊迂腐的老夫子,要高上千倍萬倍!真想讓姐姐和我一起去那兒念書,這樣就能保護姐姐不被那些登徒子欺負了!」夏初曉以往一直關注著沈落月的一切,又怎會不知這些年她所受過的委屈?
沈落月心中涌上一絲淡淡的苦澀,唇角卻綻開一抹淺笑︰「有妹妹在,還有誰敢欺負我?傻丫頭,你只管用心念書,不必擔心我的。」
夏初曉不再吭聲,只是緊了緊自己那只握住沈落月的手,將她輕輕帶到了夏家庭院的一座九曲石橋上,指著水里的游魚,說著笑話,逗沈落月開心。
突然,一陣熟悉的琴聲自水上傳來,仿佛暮鼓晨鐘破空而來,在沈落月的心湖上劃出了驚濤駭浪,是他?會……是他嗎?
身邊的夏初曉一愣,隨即便拉起沈落月的手,向湖心亭跑去,一邊跑,一邊愉快的大喊︰「先生!先生!」
踏著琴聲,行至亭前,兩個女孩都有些氣喘,夏初曉看著輕撫胸口的沈落月,不好意思的沖她吐吐舌頭。
琴聲戛然而止,一雙白皙修長的手輕輕按住顫動的冰弦,起身,轉頭,看了過來。
沈落月覺得,自己的世界,仿佛霎那間,安靜了。
眼前的男子,依然是一襲月白色的長衫,干淨的短發,長身玉立,俊美無儔。陽光灑在男人的肩頭,映著他的眉目愈發清晰。他就這麼近的站在沈落月的面前,她與他之間再沒隔著那條街,那扇窗,那場雨。
沈落月感受到胸前的玉玨在發燙,在顫抖,而在那枚玉玨下面,是自己那顆早已亂了的心。
就這樣,她毫無防備的跌進他的墨色眼眸里,知道此生,將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