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老爹是個謹慎人,這是村子里有目共睹的。這麼多年來事事小心,不欠債,不賒款,不賭博,甚至連小酒都喝的很克制,謹小慎微的連的盧都不耍上一耍,所以當他開口跟胡三字據,胡三讓人去村里找先生時,听到的人都震驚了,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跟著一起去看熱鬧。
「爹,這,」吳悠箍著老爹的胳膊,凌亂的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這事情的發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期。
「悠兒,你去看看,莫要這次再寫錯數目了。」吳老爹倒是淡然,推了吳悠一把,然後自己仍然佝僂著背站在那里,仿若平常干活累了休息一會兒而已。
「爹,這字據,咱們不能立。」吳悠沒有動彈,看著吳老爹下意識的搖著頭。
「這是我的地,我愛跟誰立就跟誰立,你管得著。」吳老爹瞪了吳悠一眼,然後一揮手,自己走到了找來幫忙寫字據的先生旁邊,「沒出息的東西,這家還輪不到你當呢。」
「爹,」吳悠大聲的叫了一句,可是吳老漢已經在那紙張按了手印。
「各位父老鄉親,承蒙不棄,今兒就請著大家在這里做個見證,我兒跟胡三管家賭斗,我兒幫胡家醫花,若我兒醫好了他家的花兒,那麼胡家就將先前我兒寫于他們的欠條毀掉,所有舊賬一筆勾銷。若我兒不能醫好他家的牡丹花,老漢我甘願將我家八畝良田奉上,以做賠償。」雙方都按了手印,等著這契書生效之後,吳老爹看著遠近都圍了不少鄉人,索轉過去面對眾人,大聲的宣布了自己的決定。
圍觀的人听到這些,都紛紛噪雜的議論了起來,而後卻是異口同聲的叫道,「好,吳老爹,我們幫你做個見證。」
胡三見到吳老爹忽然來這招,愣了一愣之後,便意識到這老頭是被先前篡改欠條那事嚇到了,這會兒是借著眾人目光將這件事夯實,以免他賴賬。胡三心中暗笑道,這老頭自作聰明,最後怕是要弄巧成拙了。他正是怕他們父子賴賬呢,萬一事後吳悠把這事情告上官府,說他們搶奪民產,他還要費不少腦筋了。這樣有眾人作證,他到時候過來就不怕他們反悔了。
兩方寫了契書,各收一半,然後又約定了吳悠去看花的時間和什麼時候驗貨,胡三帶著他的狗腿子走了,看夠熱鬧的鄉人們也心滿意足的離去,直到最後只剩下吳悠和吳老爹兩個人孤零零的站在田坎上。
「陪我走一圈吧。」吳老爹緊了緊褲帶,將手背在了背後,平淡的對吳悠說。
悠滿腦子的話要說,可苦于找不到出口,所以听著父親的提議應了一聲,順從的走在他身後。
「咱家的地,你還沒有完整的看過吧。」吳老爹背著手,走在田坎上顧盼四周,「你不愛下地,這地里頭的活都是我跟你娘做的,偶爾你岳人家里也幫忙,你還是這三天才跟我來下地,估計你也就只認識這一塊。」
著父親的絮叨,吳悠應了一聲,抬頭看著這個身高只達到自己肩膀的小老頭,他像是巡視領土的國王一樣,正在充滿感情的看著他勞作了一輩子的戰場。
「很心疼?」像是感覺到了吳悠的糾結,吳老爹走著走著,忽然張口問道。
悠眨了眨眼,努力把眼里頭的水汽憋下去,八尺男兒為了這種事情就抹鼻子的,實在難看。
盡管他心里頭憋屈的要命。
「心疼就對了。」吳老爹點了點頭,又繼續慢慢的往前走,「記住這種感覺。」
「爹,為什麼要跟人打那個賭。」
「你有信心嗎?」吳老爹在前頭問道。
悠對自己的技術有信心,他也是正經科班出身,又在苗圃呆過好幾年,澆花施肥治病樣樣拿手,後來自己之所以選開花店這個看起來有點娘的職業,不僅僅是為了泡妹子方便,也因為他是真心喜歡跟植物打交道。[]
可是,吳悠不敢保證結果。
隔了千余年的時間,就像是許多在後世說來只是小毛病的病,在這個時代都是絕癥。缺乏了後世的藥品和醫療器具,只怕是諾貝爾醫學獎的得主過來也未必有江湖郎中有用。
更何況,他連具體的情況都沒有查看過,誰知道胡家的病牡丹是不是已經病入膏肓了。
他本來只是把這個當做可利用的條件而已,就像是他拿了一手不知道大小的牌,正在小心試探牌面,可沒想到胡老爹竟然不由分說的從背後將他推了出去。
「可我不能保證一定能治好。」吳悠頹然的垂下了頭,恨老天既然穿越怎麼不附贈他一根粗壯的金手指,什麼空間神水,一撒一噴立馬活死人生白骨枯木逢鐵樹開花!
他有的,就是多了一千年的見識,和一些不知道能不能實現的技術。
「有信心就行了,除了神仙,沒有人敢說自己對什麼事有十成把握。」吳老爹點了點頭,似乎這個結果很滿意。
「爹,為什麼要答應。」吳悠終于忍不住出口,情緒復雜的看著吳老爹的後腦勺,「我們不必,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孤注一擲。
若是他治不好那些花,一家人破產就在頃刻間。
父親太激動了。
「你覺得我是老糊涂了,是吧?」吳老爹笑了兩聲,忍不住咳嗽了起來,吳悠上前扶住他,他咳嗽額幾聲,等覺得差不多了便揮揮手讓他放手,很清晰的說,「我沒有糊涂,我清醒的很,我之所以拿自己所有的財產跟人賭,那是因為,」
「因為我看到你的眼神。」吳老爹像是想到了什麼,笑了笑,然後站直了身子,臉上一片慈祥,「我第一次看到你那種眼神,那種想要做點什麼,來證明自己的眼神。」
「你想要這個機會,是不是,兒子?」吳老爹問道。
「是,」吳悠愣了愣,沒想到理由竟然如此簡單。
他以為吳老爹只是單純的不想給人那五畝地,才背水一戰的。
「我這兒子啊,向來不大成器。」吳老爹笑了笑,搖搖頭,仿佛自言自語一樣的邊走邊說道,「三十多歲才有的兒子,長得又漂亮,人又聰明,把別人家的孩子都比下去了。于是我也好,我媳婦兒也好,都疼的跟心肝一樣,打也舍不得打,罵也舍不得罵,遇到事情了也總想著替他頂著。打了架,偷了東西,惹了禍,我給人熬藥送湯,登門道歉,湊錢賠償,總想著他還是孩子,或許大些就懂事了。誰年少的時候不做幾件荒唐事呢,我兒子不過是比別人家的頑劣了一點,還是極好的。」
「可是,」吳老爹的神s 慢慢的黯淡了下來,「這樣卻害了那個孩子。一點一點,等兒子長大了,卻發現比幼時頑劣了數倍。等到承擔責任的時候,他還懵懂不醒,沒有半點擔當。我這個時候才發現,我這兒子,毀了。」
「爹,」吳悠有些哽咽的叫了一聲,那雖然不是他,可是他卻對老人的悲傷感同身受。
「讓我說完吧。」吳老爹擺擺手,示意他安靜,「你長這麼大,咱們爺倆沒有好好的說過話,這次難道機會,就讓我好好念叨念叨。」
「我那兒子,不成器。」吳老漢搖搖頭,「後來不用別人說,我也知道了這點,于是我就曉得,我這輩子,恐怕死了都閉不上眼了。我也灰心了,也死心了,這樣的ri子,活著跟死了也沒什麼差別,我只是擔心,我死了,我這不成器的兒子怎麼辦。」
「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在我兒子的眼中看到了不一樣的光芒,不是那種懵懵懂懂,只對著漂亮小娘子和酒肉感興趣的光,而是想要做點什麼的光芒。然後,我就想,在死之前,再幫他一把吧。」
「小子,你是真的改了也好,還是騙你這個不中用的老爹也好,我都認了。」吳老爹笑了笑,笑容里有著滿足,「你要機會,我就給你爭一把,然後,是生是死,是蟲是龍,都看你自己的了。」
「那也不必斬斷所有的退路,」吳悠看著老爹的背影,第一次覺得那佝僂的身影是如此的高大,他簡直不能想象失敗之後,會有怎麼樣可怕的結果降臨在這個老人身上。
「人都有這脾氣,若是還有條退路在便不會盡全力,所以我把所有退路都給你斬斷,」吳老爹搖了搖頭,然後感嘆的說道「兒子啊,這次就看你的了?」
「我,」吳悠不得不承認,吳老爹說的很有道理。只是這也太狠了,這簡直是在拿一家的未來賭。
「來吧,看看這里,這都是咱們的地,從你爺爺的爺爺那輩子傳來的,改朝換代都沒有丟過,一次卻全被我撒出去了。」吳老爹領著吳悠繞著所有的田轉了一圈,然後領著他爬上了田邊的小土坡,將著下面的地方指給他看「跟人賭的話,你得知道你是在拿什麼賭。」
「我知道你愛賭,」吳老爹仰頭看著兒子,」男人本來就應該有點賭,我不罵你。可是那種一把骰子扔出去,對著桌面大叫的盧的賭是最不入流的,三歲小兒和無知婦人都會,男人不玩這個。」
「沒了這些地,我們或許會餓死,但並不是一定。舍了這保命的地跟換個爭氣的兒子相比,我更想要後者。」
「當然,」吳老爹背著手仰頭看天,忽然爽朗的笑道,「或許我這把賭贏了,爭氣的兒子也有了,地也留下了呢。」
「這是你爹我的賭局,」吳老爹看著發呆的吳悠,抬起手努力夠著吳悠的肩膀,使勁兒的拍了幾下,「兒啊,我覺得我這手扔的還不錯,你呢?」
吳悠看著老父親的笑臉,手在背後握成了拳頭,「不會比你這手差的。」
「那就好。」吳老爹欣慰的多拍了他幾下,然後放下手,帶著兒子朝家的方向走去,「天黑了,咱們該回去吃飯了,要不然你娘又要嚷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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