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寧州回到京城的梅敦風塵僕僕,連家都沒有回便來了念慈居,指名求見蘇青主。
「青主,他既只說了要見你,想必是有什麼事要對你說。」青兒有些不敢見梅敦,但是她又迫切的希望知道梅敦在寧州都知道了些什麼。「究竟梅興林與他說了什麼,你探探口風。若他問起我,你邊說我已經跟著爹娘走了。」
蘇青主不覺得青兒這樣掩耳盜鈴是個好主意,梅家的人她不能躲一輩子,只是青兒的意思,他是無論如何也想成全的,只好應了。
「宏毅,別來無恙?」蘇青主瀟灑的走入大廳,身後的帷幕隔開了梅敦與青兒。
梅敦站起來向蘇青主略拱了拱手,兩人客氣著落座後,梅敦方說道︰「多謝蘇兄垂問,梅敦一切都好。」
「听說宏毅回了寧州,梅公可好?兄弟們可好?小姐們可好?」
「父親身子大不如從前,二哥與三哥服侍湯藥,和睦更勝從前。二嫂生了個男孩兒,寫月妹妹已經許了人家,詠月妹妹也在議親了。」梅敦——道,絲毫不覺得蘇青主問得多。
「宏毅今日來寒舍,所為何事?」
梅敦起身行了個深禮,平靜的說道︰「梅敦此番前來,是有話想要同青兒說,不知能不能得見。」
蘇青主按照青兒吩咐的,推搪道︰「青兒已經跟著爹娘走了,如今不在我這里,你若想見她,我可以替你尋訪。」
「我都知道了,讓我見見她吧,有些話要當面說。」梅敦的臉上看不出悲喜,靜靜的對蘇青主說。
「你都知道什麼了?」蘇青主問。
梅敦沒有回答,只定定的看著蘇青主,平靜的目光中卻是深深的堅持。「我必須要見青兒,請蘇兄成全。」
看著梅敦的模樣,蘇青主明白了他的堅持,長嘆一聲道︰「田青兒已經跟著她的爹娘離開了京城,我能讓你見的,是我的表妹白夢竹,隨我來吧。」蘇青主起身將梅敦帶入內室,看見青兒凝望著梅敦,苦笑一聲後,默默的走了,留下姐弟兩個獨處。
「花月姐姐。」待蘇青主走後,梅敦才抬頭去看青兒,苦笑著說。
梅敦這一聲「花月姐姐」,叫得青兒如晴天霹靂,炸響在百匯頂上,梅敦,他都知道了。
青兒連忙否認︰「什麼花月姐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梅敦看著青兒,嘆息道︰「我都知道了。」
青兒的心像是被人狠狠的攥住,要捏碎了似的,疼的眼淚直下。「我不知道你說什麼,我不知道!」青兒捂住耳朵,好像這樣就能否認掉那個難堪而苦痛的事實。
「青兒……父親把一切都告訴我了。」梅敦看到哭泣痛苦的青兒心如刀絞,他想把她攬入懷中,想要用百般的柔情蜜意開解她,但是手卻無論如何也伸不出去。「你是我的二姐梅花月,前生你受了太太的算計,歷盡苦難,又被大哥殺死,你重生報仇來了。是你……毒死了大哥、南姨娘;也是你殺了太太;大嫂子會回京城,也是你一手促成。我都知道了,不要再瞞我了。」
青兒抱著頭,嗚嗚的哭著,梅敦的話像刀子一樣扎著她的心。「是,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你若恨我,為他們報仇便是!」
見青兒承認,梅敦面上的愁苦更甚。青兒還能哭鬧,他卻是連哭也哭不出來。心愛的女子,忽然變成了姐姐,親人之間還有你死我活的血海深仇。對梅花月,該愛,該恨,該憐還是該憎,紛紛擾擾,叫梅敦剪不斷,理還亂。
「我早猜到你有些秘密,可是卻不願深究,誰知竟成了這樣。」梅敦仰天目,深深的嘆了口氣,眼淚順著兩腮留下。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只想痛快哭一場。
青兒只顧自己哭,卻不曾留意梅敦也在流淚,此時她心中難堪之極,那些骯髒丑事,自己過往的一切,梅敦都知道了,她還有什麼面目去見他?青兒恨不得將這面皮撕掉,血淋淋的痛著,也比梅敦怨她、恨她、輕視她要來的好受些。
兩個人各自哭著,青兒不住的嗚咽,梅敦則無言的流淚。
「我不知道我該早些知道,還是永遠不知道……」梅敦痛苦的說,「我去見了父親,問出了一切,我去了青州,去了你曾經帶過的那家……那家……」妓院兩個字,梅敦說不出口,天知道他當時是多麼的震驚悲痛。
「我不是有心瞞你,我的事兒,沒法跟人說,說了就是死無葬身之地。」青兒擦了擦淚,哽咽著說,「做那些事,我不後悔。便是到了今天,想起從前,我也恨不得將梅雲氏再殺十次、百次!」
梅敦無奈的笑了笑,笑聲里滿是苦澀的味道。「父親說,當初太太確實對不起你,只是事情畢竟過去了,你卻不肯放手,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青兒怒道︰「放屁!我的性命他自然視若草芥,可我卻愛惜得緊呢,莫說性命,便是我的頭發、指甲,哪怕是個衣服片子,我也愛惜得緊!都比她梅雲氏來得要緊!梅雲氏恨我、害我,我為何就一定要讓事情過去?我憑什麼就要忍氣吞聲,我母親憑什麼就要含恨而終?」
「太太……對你和白姨娘很不好?」梅敦當年還小,許多事情並不知曉,梅興林在兒子面前又舍不下一張老臉,說得含含糊糊,青兒前生乃是他的姐姐梅花月,因為嫡母梅雲氏所害,含恨而終,今生矢志報復梅家。梅敦被青兒乃是他的姐姐梅花月重生的消息,驚得魂魄俱散。他威逼著梅興林說出梅花月流落外間時的遭遇,听了之後才發現,原來不知道比知道好。那份親人相殘,姐姐淪為妓女的恥辱叫他滿腔憤恨,卻又不能去恨。
青兒想起當年,滿腔恨意復又燃起,冷哼一聲道︰「我母親原是大家閨秀,因為家中遭難,才淪落了。梅興林以恩相挾,迫我母親委身于他,梅雲氏便指我母無媒苟合,污我為私生女,這些,梅興林都心知肚明,卻因忌憚雲家勢力裝聾作啞。昔年我為梅雲氏所害之時,各種情由,我母事後也盡知了,梅興林又何嘗不知?不過他卻裝聾作啞,任我母含恨而終。此仇此恨,非命不償!我原立意,要叫梅家不留片瓦,全數灰飛煙滅,最終卻只討了兩條人命便離了,非是我無此手段,只……只是不願牽連無辜罷了。」
說道最後,青兒的語調由激昂變得沉郁。其實,離開梅家,遠走高飛,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不忍叫梅敦家破人亡。因著梅敦的緣故,青兒漸漸的想開了,冤有頭債有主,當初害她的是梅雲氏,下手殺人的是梅敬,這兩個人已經伏法,大仇得報,何必牽扯到別人。多活的這一輩子,原本只想著報仇,但活得越久,越發現若真只為了報仇,那麼不就等于兩輩子都沒有痛快活過麼?作為女人能擁有的幸福,丈夫、家庭、兒女,難道都因為一個梅雲氏,全數都不可以有?青兒找到了比復仇更重要的事,那就是真真切切的,再活一輩子。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梅敦的話,在青兒听來尤其的刺耳,她不帶梅敦說完,騰得站起來,怒道︰「我已經是個惡人了,如何放下屠刀,你不如叫梅興林放下屠刀吧。」
梅敦道︰「過去的事,改變不了了。你當初若是沒有殺大哥和母親,又何至于如今冰炭不容。你只知報仇,可知我……」
下面的話,梅敦說不出口了。當初他對青兒有情,尚且不曾指天對日的表白過,如今知道這面前的,其實是他的姐姐梅花月,那凡俗的桎梏種種,又如何能沖的破,便是心頭愛極了,哪怕為青兒死也可以,但是話卻是說不出口的。若是青兒不報仇,只做求是苑的田青兒,那什麼都不知道的梅敦,便可對她傾心愛慕。
青兒也明白了梅敦的意思,梅敦並非指她不該報仇,而是為報了仇,兩人之間再無轉圜的余地而感到痛心。「有些事,由不得我們選。我自地獄里爬出來,為的就是報仇。若是梅敬與梅雲氏不死,我斷難有今日的心境。我原想在快意堂你陪你一陣子,然後再走掉,將過去的事通通瞞著你,誰知竟不可得。他怎麼會把這些告訴你的?他怎麼說得出口?」
青兒口里的他,指的是梅興林。青兒敢遠走高飛,也是料定了這一番恩怨梅興林斷然不敢叫第二個人知道,沒想到他竟然能豁得出老臉,說給梅敦。青兒垂眼一看,梅敦那五內如焚的樣子叫她心如刀割。「梅興林啊梅興林,庶女可以死活不論,如今連庶子的死活,你也不顧了嗎?」。青兒的一腔惱怒,又轉到了梅興林的身上。
許是瞧出青兒面色里藏著怨毒,梅敦解釋道︰「當初你向我坦言是你殺了太太與大哥,我便已經立意要追查清楚。後來因為尋你才耽擱了……」
「哼。」青兒似笑非笑,面含怨毒,「一切恩怨,始作俑者都是他梅興林,他怎麼有臉活著?!」
對于梅興林,青兒恨他不亞于梅雲氏。她恨他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保護自己的女兒,她恨他沒有盡到做丈夫的責任,保護自己的妻子。她很她的父親,但他依然是她的父親,屠刀揮不下去。婦人之仁,終究害了梅敦。當年的丑惡,方正如梅敦,要如何接受?早知如此,那大逆不道的事便干脆利落的做了,梅敦又何至于如此痛苦。
「你既然當初沒有殺他,如今又何必說這些話。」梅敦仰頭閉上眼楮,感到疲憊至極。「仇……報完了麼?」
「上輩子的,報完了。這輩子的,正在報。」青兒咬著牙說道。」你已滿手血腥,還要找誰報仇?」
「誰找了人來殺我,我便找誰報仇,誰害我被賣入夜芳樓,我便找誰報仇。」青兒的語氣很冷,不帶絲毫的感情。「田青兒已經跟著她的爹娘離開了京城,如今你面前的,是白夢竹,蘇青主的表妹,梅四爺千萬記住了。另外請梅四爺放心,白夢竹與梅家沒有任何瓜葛,日後我們也不必相見,請吧。」
梅敦走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來找青兒,也不知說了這許多話自己到底想說什麼,唯一清楚的是,求是苑里的那個田青兒已經大步離開了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