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世鈞離去後,女人們又圍著善水玩笑。善水面上含了笑,任憑來自三面的各種打量和調侃,盡職盡責地當一個剛被抬進來的王府新婦。
永泰長公主是太後的親長女。四十多歲,尚廣平侯張赫。衣飾嚴美,也有一雙這個家族所傳的丹鳳眼,唇傅朱丹,即便在笑,雙眼中的咄咄也撲面而來。她親親熱熱地坐到了善水身畔,撫下她的手背,笑道︰「可真是個玲瓏剔透七巧人,怎的這麼招人疼?可惜早不知道,若早知道,我便去皇兄那求個旨意,把你抬進我家的門了。哪里還輪得到我這黑面佷子?乖乖佷媳婦兒,我那個佷兒以後若敢欺負了你,只管來找姑母,姑母一定會幫你撒氣兒……」
她這話立刻遭到了旁人的哄笑。
穆夫人因與她平輩,也不懼她的威勢,呸一聲笑罵道︰「沒見過你這樣當姑母的。新娘子剛來就拿話嚇唬。趁早還是回去了仔細想想明日受她叩頭時要給什麼壓箱貨的好,」說著也坐到了善水另邊上,執住她另只手,笑眯眯道︰「佷媳婦,你別听她嚇唬。我是你嬸母。我沒她那麼潑辣,往後你有事只管來找我。」
這穆夫人身形微福,皮膚白皙,臉圓圓一團和氣,說話聲音也與她臉盤一樣,圓圓潤潤。善水從被揭開蓋頭後,就見她沒停過笑。
穆家這樣的顯貴閥門,當家的主母夫人,絕不可能會像表面看起來這樣和善。善水自然知道這一點。只現在她什麼都不用說,只需低頭嬌笑,扮演好一個羞澀新娘就是。
這洞房里兩位身份最高的女人都這樣湊趣了,旁人自然不會落後,很快,剩下的成國公、南安侯等等京中一等一的豪門主母也紛紛與善水湊趣。這些今夜出現在此處的執掌豪門中饋的女人們,夫家不是霍氏皇族中人,便與穆家有姻親。
這個洞房里,差不多已經匯聚了天下最顯赫的尊貴女人們,若再加上另姓的鐘家女人,那便真真是熬了一鍋烈火烹油的富貴榮華湯了。
「世字輩兒的這一撥佷兒里頭,世瑜前些天的洞房我也厚著臉皮去鬧了。不是我眼高嘴多,他家那新媳婦原先瞧著也好。只和世鈞這媳婦一比,難免遜了幾分。世琰雖還小,不過十四。只等過幾年娶親,我瞧那佷媳婦未必也就能賽得過她。太後對世瑜那媳婦都疼得很,明兒等她被世鈞牽去了給太後叩頭,太後還不疼得入了骨子?眼里哪還有咱們這一群老貨?」
長公主對著眾人隨口說道。
眾人被逗得又是一陣大笑,笑聲中,並不妨礙各種目光如箭般飛向善水。
善水飛快看了眼身畔的長公主,見她話說完了,笑盈盈望著自己,瞧著似是無意的玩笑之語。也不作聲,只又低下了頭去——事實上她也不能說什麼。坐床的新婦再怎麼被人打趣,也是不能開口的。
霍世琰是關雎宮主位李淑妃所生的皇子。因李家並無大勢,德宗對後宮冷落,所以母子平日也不大引人關注。此刻被提起,眾婦人順勢再議論幾句,穆夫人看了眼善水,咳一聲,道︰「好散了好散了。咱們這一幫子人腆著臉再賴著不走,怕等下世鈞再入洞房要和咱們急。」說著輕輕握了下善水的手,見她望過來,朝她微微一笑,自己先站了起來。
眾人見她打頭要走,自然便也紛紛跟隨。給長公主和她二人讓出條道,這才說說笑笑地終于退出了新房。
人一走,洞房里只剩她自娘家帶來的白筠雨晴和另幾個王府里的丫頭婆子以及喜娘。善水開口打發了喜娘和臉生的,終于扭了下被頭冠壓得酸疼的脖子。
白筠忙上來,與雨晴一道幫她拆卸。沒片刻林媽媽也進來,幾人照了從前在薛家時那樣服侍她拆下了一身累贅,淨面過後,善水換了件在屋里穿的衫子,同是大紅面的輕軟杭綢,裙幅上綴繡了精致的西番蓮交孔雀連珠翎,渾身松快不少。因餓了幾乎一天,一口氣吃了好幾塊送進的翠玉豆糕,喝了半碗赤棗甜烏雞湯,還想再夾那碟鵪子水晶膾,筷子已經被在一邊看著的林媽媽打了下來,催著漱口去。等漱口完,不由分說又往她嘴里塞了薄荷香片令含著坐到已經清了喜果的榻上去等,自己便與白筠雨晴麻利收了東西退了出去。
新房里一片靜悄,童臂粗的龍鳳喜燭焰火曈曈,照得屋角也亮堂一片。善水乖乖坐了片刻有些不耐,便打量起這間今後自己要長居的屋子。剛才听雨晴快嘴,說已打听到這是王府里世子一貫居的兩明軒主房。見開面很是寬軒,比自己從前的閨房要大一倍還不止,南牆窗楹闊大,幾乎佔滿牆面。
她是不喜歡這樣的房間格局。只如今初來乍到,這些還輪不到她開口。看過也就算。再環顧下四周,見如今已經錯落填滿自己陪嫁而來的各色大小家件,早看不出原本是什麼模樣了。鼻息里飄來獸金爐中的一股殷殷甜息香燻,與龍鳳燭燃燒散出的牛油蠟味混在一起,登時變得說不出來的暖燥,燻得善水有些心浮氣躁,恨不得去推開窗戶才好。卻知道不行。因此刻外面廊子上必定站了幾步一個的丫頭婆子們。
透風透月兩明軒。
善水默默想了下剛才雨晴學來的這話,眼前浮現出與那男人喝交杯酒時,他轉向自己的那張臉。近得幾乎可以一根一根數他的眼睫毛。
那是善水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察看霍世鈞。
一個年輕男人,曬出了麥色肌膚,劍眉之下生雙極其漂亮的狹長鳳目,睫毛烏黑而濃密,在眼尾處甚至略微卷翹。配上挺直的鼻,略薄的唇,還有那個仿佛時刻準備繃緊以表達他不快的雋瘦下巴頦。甚至,當他揚起一邊唇角露出些許譏嘲笑意的時候,善水依稀記得仿似在那側臉頰上還看到了個稍縱即逝的小酒窩。
本該是個攝人的美男子。只可惜這種吸引力,被他看人時眼中幽暗不定的光芒和或許連他自己也未覺察的掛在唇角邊的那抹譏嘲笑意給破壞殆盡了。
只要是腦子正常,沒有誰會願意靠近這樣一個顯見不好伺候的男人。
善水再次回憶他投向自己的目光,確定他真的是認出了自己。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身畔榻頭的那張黑漆彭牙小手桌,上面放了個紅漆小盤,盤里疊放了一方雪白的帕子。
接下來的這個新婚之夜,即使她之前已經想過各種可能性並做了準備,但還是覺得有壓力。
善水微微嘆了口氣,手指滑過身下坐著的那張大紅色四邊繡五蝠捧雲團花的錦褥,回頭再看一眼疊放在最上的那張同色繡百嬰嬉鯉的緞被衾面,最後看一眼丹鳳朝陽雙雙對對大迎枕。這些都是自家陪嫁來的,迎枕還是她親手一針一針繡出來的。但現在,看著這些,心里竟微微發虛。
她坐了許久,仿佛已經是夜半了,估模著霍世鈞要回了。終于忍不住,起身在屋子里慢慢晃了兩圈。正心煩意亂的時候,腦子里忽然蹦出了很久很久以前,她的那位大學畢業就業指導老師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一句話︰「別怕那些用嚴厲目光盯著你的hr們。他們一回家,就和你們這些菜鳥一模一樣。會搓腳丫,會放屁,還會月兌了褲子蹲在馬桶上看報紙。想象下他們那種樣子,你覺得你還怕嗎?」
當時全班同學都被逗得捧月復大笑,善水記得自己也笑得半死。但是這話真的有用。至少讓她還是個新人的時候,從心理上從來沒有畏懼過任何人。
善水坐回喜榻之上,開始努力想象霍世鈞搓腳丫放屁甚至上淨房的樣子……,終于忍不住噗一下笑了出來。頓時覺得自己太過邪惡……
善水正偷笑得樂不可支,忽然听見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即是林媽媽恭敬卻用不小音量喚的「世子爺」之聲,知道她是在提醒自己。趕緊收了笑坐直身子,頭微微垂下,雙手規規矩矩地搭在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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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世鈞懷著相當復雜的心情往洞房里去。
他的酒量向來不錯,今晚雖被一群人抓住了輪番灌酒,但腦子卻一直是清醒的。甚至下意識地不時用目光去 視他的堂弟霍世瑜。
王府多年未有喜事,此次自然不惜奢靡。洛京中但凡有頭有臉的人物,沒有一個不來。就連與他霍世鈞一向不大對盤的鐘太師,也穿得一新地前來赴宴恭賀。人頭攢動喜氣洋洋的喜堂之中,只有他的堂弟霍世瑜,從頭開始便與人有異。和旁人說話時,面上雖偶爾也會露出他慣常的那種笑容。只大部分時候,神思卻似恍惚,臉色不大好看,甚至酒席還未到半,他便已經借故告辭而去。
皇族里,沒有向他這個新郎官敬酒的,只有霍世瑜一人。
霍世瑜雖然也剛新婚,但顯然可見,他的心情並不好。
但是現在,不止他的堂弟心情差,就連今晚的新郎官霍世鈞,也開始覺到心中有一股莫名的郁躁之火在燃燒。隨了酒越喝越多,這種火已經到了刺他全身皮膚的地步。他亟要回去新房去與他的新娘對質。但是前來敬酒的人一撥又一撥,他月兌身不開,最後不得不裝作喝醉,這才被人攙扶了送回兩明軒。一入庭院,他立刻便甩開旁人,帶著蓄了滿月復的怒火,往新房大步而去。
他的年紀不小了,王府也需要一位世子妃。所以這次王妃做主想要給他娶親時,他答應了下來。正如先前他對王妃說過的那樣,于他而言,娶哪家的女兒都一樣,但從王妃口中得知是天章閣薛家的女兒時,老實說,他當時還算是滿意的。
書香門第,教養出來的女兒,可想品行端正,脾性溫柔,正是他需要的那種妻子。
賜婚聖旨下來了,知道婚期後不久,他便出京去了趟大元四大藩鎮之一的興元府,親自秘密安排一些事宜。小半個月前才匆匆趕回,一是恭賀安陽王大婚,二是自己備婚。但沒幾日,很快就听到了一些關于太師府小公子鐘頤也曾想要去求旨的傳言。對自己未來小舅子薛英為攀附門第結交權貴的做法雖有些看不上眼,但這消息當時確實並未引起他多大的反感。別說薛英如何,就連他霍世鈞,他自己也從未以正人君子自命過。雖天生骨血高貴,但同樣天生的狡詐和多年經歷,早叫他認定一點,凡事但求捷達目的,絕不必在意途徑如何。
今天是他的大婚之日。他並不抗拒,也沒多大喜悅。只是覺得像在奉命打仗。只不過這是一場很輕松的小仗而已。本來一切都挺順利,他的所有輕松心情,卻在他步入洞房,從喜娘手上接過挑帕秤桿挑開她蓋頭後的那一刻開始煙消雲散。
他承認他第一眼看到這個在喜燭燈火中被輝燦珠光寶氣所烘托的新娘時,確實有一種被瞬間奪走了目光的驚艷。
這樣的感覺他從未有過。但是很快,他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和那雙比鷹隼還銳利的眼楮就讓他發現了一件事情。
他的這個新娘,竟然就是數月之前在普修寺後山山道之上曾遇到的那個綠衫少女。當時她和霍世瑜相對不過數步正在說話。他遠遠認出霍世瑜的背影,之所以停下腳步,就是因為感覺到他兩個正在私會,不想多生尷尬而已。
他在洛京交際圈中聲名並不怎樣,他自己自然清楚,只不在意而已,若有這種事情,更不會偷偷模模。但並非人人都似他無所顧忌。少女借拜佛來寺院,身份高貴的男子伺機到後山冷僻處等候私會。這樣的事情,太過尋常。
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個當時還與自己相對擦肩而過一臉若無其事的綠衫少女,竟然就會是他的新婚妻子,薛家的女兒薛善水。再聯想到喜宴中他堂弟那種反常的舉動,他已經可以斷定,他的堂弟和他的新婚妻子,這兩人之間必定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兩個兄弟,一個女人。
別的什麼,他大約還可以容忍。但這樣的恥辱,卻像有一只手□胸膛在死命捏他心髒,他全身肌肉幾乎都已經隨之扭曲。
他憑了直覺,覺得他的新娘當時也認出了他。但在她那張平靜的臉上竟看不到半點驚慌與愧疚。
當著洞房里那麼多的人,他終于還是忍了下來。
要是連這點忍耐力都沒有,他便不是霍世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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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大步往新房而去,宮靴踏得庭院的卵石路面嚓嚓有聲。一陣夜風刮過,卷起蟒袍一角,又鑽入他喜袍的闊袖之中,那種瀝了秋霜般的涼意讓他如被針刺的滾燙肌膚覺到了些許的舒適。但心中的那種恥辱之感卻絲毫未消。越靠近她的所在,越是強烈。他無視南廊上紛紛喚他世子向他不斷見禮的人,挾裹了隱忍的怒火,猛地推開虛掩的房門,朝他曾閉著眼楮也能出入無礙的內室直直而去,現在沒走幾步,赫然發現被一架高過他頂的四季如意屏風所擋,差點一頭撞上去。
他一頓,壓住了一腳踢爛的念頭,拐了過去,一眼便看到他的新娘正安靜坐于喜榻之上。她已換了身紅軟輕衫,裙擺如水般溫柔地鋪在同色的榻沿之上。本是低頭斂眉,听到他的腳步霍霍,抬起臉,朝他露出一個清淺而柔軟的笑,輕聲道︰「夫君,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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