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41章
前任節度使劉九德是個頗懂生活的人,雖處邊陲,一座節度使府邸多年打造下來,頗有幾分江南園林的韻致。此刻人雖沒動,兩只墜子卻因了她方才猛然回頭的動作兀自在她頰頸邊顫悠個不停,愈發顯得人靜若姣水。看了幾眼,那種思念難耐的感覺竟似透骨而出。瞥見雜人都出去了,再無顧忌,幾步便跨到她跟前,伸臂一把緊緊摟住,頭已壓了下去,卻被善水扭頭,避過了這親吻。
霍世鈞尚不覺有異,只以為自己剛從外面進來,渾身還帶了寒氣,她約是怕冷避開,只好放棄索吻,只還抱著她不放。
善水自打與藍珍珠會了面之後,便沒心沒緒的,這幾日一直縮在這里頭沒出去,就等著霍世鈞回來。前頭也說了,她覺得自己能理解霍世鈞的這種舉動,也根本就沒存過什麼一雙人的念頭,只想等到霍世鈞回來,當面問個清楚,心里才覺得交底。左等右等,卻什麼也沒等到,到了今天,她那副心腸就跟外頭的雪一樣,只剩一團涼了。現在忽然看到他出現,二話沒說對自己又擺出這種情聖模樣,原本已經涼了的心腸這刻竟絞纏了起來,一股怨氣由心而發,掙月兌開他懷抱,扭身坐回到美人榻上,順手拈起方才丟下的那冊書卷,看著他面無表情道︰「我剛來,就听說你得一美人。等了你三天,你才回來。回來正好,不知道這事,是真是假?」
霍世鈞一怔。見她繃著張臉,便跟著坐到她身邊去,湊了過去搭住她腰身,笑道︰「這事你都知道了!倒不能說假,你听我說……」
他話沒說完,便被善水打斷。見她點頭道︰「是真的,那就好。不用解釋的,我都明白,誰處這樣的境地,都會應下來的。」
霍世鈞見她嘴里這麼說,身子卻繃得愈發緊,眼楮更是從頭到尾都沒看自己一下,可見是飛醋了。想起她先前安排那兩個通房丫頭時面不改色的樣子,心里倒覺到了絲快活,正要詳細再解釋下,低頭看去時,見她一張小臉便跟外頭雪一樣的白,絲毫不見血色,下巴頦也尖了不少,倒襯得一雙眼楮愈發大了。腦海里忽然便跳出自己第一次在洛京南郊普修寺後山看到她時的情景。當時她一身利落裝扮,額頭微汗,臉頰緋紅,目光清亮,一派健康活潑之色,可見這段時日路上奔波疲累之苦,忍不住便收緊環在她腰上的手臂,低聲道︰「柔兒,一路辛苦你了。」
「倒不能說假……」
善水听到起頭這幾個字從他嘴里冒出來後,不止心腸,連腳底心都汪涼了。此時此刻,再听到他這樣的喁喁細語,絲毫不覺關心體貼,反倒全身一陣不適——恨不得他離自己三尺遠才好,嘴里的話立刻便涌了出來︰「沒什麼。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就是死在半路,抬著也要來。」
霍世鈞這才發覺她不對。稍稍松開了些,略微皺眉道︰「你說什麼呢?」
善水甩開他還環住自己腰肢的手,坐得遠了些,盯他一眼,只覺越看越憎,臉上反倒出奇了,居然讓她擠出了絲笑,點頭道︰「做人還是要實誠些好。前次說了謊,埋沒了娘對你的一片人情,我心里著實不安,還是跟你說實話吧。」無視霍世鈞此刻驚異盯著自己的神情,繼續道,「前次在路上,我跟你說我求了娘才過來的,那都是我在誑語。其實是娘讓我過來的。我實在推不過去,這才上路的。」
善水說完了這話,才覺心口那團氣下去了不少。見對面霍世鈞眸光驟然大變,眉頭皺得似能夾死蒼蠅,也不管他了,起身往擺了飯食的桌邊去,嘴里道︰「你剛進來時,不是說也沒吃嗎?趕緊一道吃吧,省得等下飯菜就涼。這種地方,要不是沒辦法,誰願意來……」
她剛走了兩步,忽然手腕一沉,已被身後伸來的一只手給抓住,整個人立刻隨了那手的發力接連後退,一下跌坐回了美人榻上。雖然身下已經墊了張厚狐子皮,只臀部還是頓得有些疼。
「你剛說什麼?」
善水听到他開口,扭頭,見霍世鈞正盯著自己,目光陰鷙,抓著自己手腕不放,心里的氣頓時又被激了出來,冷冷道︰「你沒听清楚,那我就再說一遍了。是娘說你在此單身無人照應,定要我過來,我沒法子才來的。早知道你喜事將近,我也就不必這樣巴巴地滾過來。藍珍珠說,她想住到這府里,我自然沒意見。只是我這人心性差,在這地方又實在過不慣,怕萬一與人起紛爭惹你心煩。所以我想求你個事兒,求你幫著寫封信給娘,把這兒的事稍微提一下,就說是你打發我回去的,如此我才好捎帶著,安心回去。」
善水說著話,見對面那男人臉色鐵青,一雙眼里火星似要四迸,攥住自己手腕的力道也越來越大,似要將骨頭捏碎了般地疼,心里也是有些恐懼,只是一想到他即將要納側妃,登時又充滿了戰斗力,咬牙忍著疼,與他對視著不退。半晌,終于覺到手腕子處的力道漸漸松了,他忽然一把甩開她手,霍然起身,嘴里竟然帶出了句粗話︰「他娘的我怎的會娶了這樣一個女人!」
善水連手腕子處被他攥的疼痛也忘記了,還在目瞪口呆的時候,那男人已經轉身大步而去,甩得門簾被扯月兌下了一半,掛在那里晃晃。
善水盯著他在地上留下的幾灘雪化水漬,整個人還沉浸在巨大的震驚之中。
霍世鈞竟然粗口,他罵粗口……
她知道他曾常年混跡于軍營,所以有些生活習慣有別于尋常的貴族子弟,比如晨起、沐浴等等。只是他竟也會對著自己爆粗口,這卻太叫人難以置信了。他是從小在太學里被教養大的皇族子弟!
她竟然被自己的丈夫爆粗口了!而且還是在自己與他剛成婚不過數月,他要笑納新人的時候。
善水覺得自己手腳更是冰涼。霍世鈞剛才的這一出一入,仿佛已經帶走了屋子里所有的暖氣,她僵硬地簡直連手指頭都動彈不了了。
「姑娘,怎麼回事?我扶你,快坐下。」
白筠和雨晴已經臉色發白地進屋,一個忙著掛回門簾堵冷氣兒,一個急著攙她回榻上坐下。
善水還沒落下,那扇剛掛起來的門簾忽然又被人甩開,霍世鈞再次出現。
「滾出去!」
他吼了一聲。
白筠雨晴一抖,不安地望了眼善水,見她略微點頭,戰戰兢兢地立刻退了出去。
霍世鈞渾身挾裹了股新的逼人寒氣,朝著善水再次大步而來,到她跟前時,臉色陰霾一片。
善水心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地縮了下肩。
霍世鈞終于穩住了自己的心緒。
他本來已經大怒而去,雪片劈頭蓋臉沾落他滾燙的額頭,他也絲毫不覺得冰。他本來不想再跟她多說什麼了,再走幾步,那種不甘與郁懣卻壓得他胸口如要噴血,似鯁在喉,不吐不快,終于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竟然再次轉了回來。
他俯視著自己這個原來根本就不願意過來的新婚妻子,冷冷道︰「我回來,是要告訴你三件事。第一,你過來三天,等了我三天,那是因為有羌人在巴士由都一帶秘密活動,我過去探查情況。我知道你近日會到,所以撇下我的下屬提早回來了,他們現在還冒著風雪在執行我的命令;第二,我當時沒有一口拒絕巴矢王的聯姻,自然有我的打算,具體你沒必要知曉。巴士部雖然與我霍家聯姻,但藍珍珠要嫁的人,卻不會是我。等洛京的旨意送達,你就會知道了。第三……」
他微微俯身下去,逼近了善水。額頭眉間的沾雪因受了熱,化水一滴滴地沿著他面龐滾下,落到了善水的面頰之上,有一滴正滾入了她的脖頸,倏地鑽入衣領,化在了她的胸口之間。善水被這刺骨般的寒意激得打了個冷戰。
「第三,我從前就跟你說過,我霍世鈞從不會勉強女人。你既然無心到此陪我,我自然不會強留。現在已經入冬,我也不想你凍死在半路。等春化之後,我就會命人將你送回,往後你愛怎樣就怎樣,這樣你可滿意?還有一句,你也須要曉得,我日後便是真要再立側妃,也由不得你這樣鬧騰。女人的本分,你該好生守住才是!」
霍世鈞說完話,盯著善水那雙睜得越來越大的眼楮,面上怒氣漸消,浮上善水熟悉的那種傲慢表情,再沒看她一眼,轉身大步而去了。
這次……是真的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過堂、咕咕雞投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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