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世鈞撐傘送她至馬車旁,扶她上去了,把傘遞給邊上侍從,隨她登車,兩人並肩靠坐于廂壁里側。
已近傍晚,又逢雨天,車廂里光線黯淡。外頭的雨聲沙沙不絕,車廂里兩人都沒說話。善水覺到略微的疲憊,闔上眼楮,便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霍世鈞伸手過來,包握住她的一只手,帶著放到了自己的腿上,闊大的袖擺自然垂下,遮擋住了兩人的手。許是無意的動作,善水覺他拇指指月復來回輕撫自己手背上的一塊皮膚,單調,卻似帶了種叫人心安的力量。
馬車剛駛出去沒片刻,雨幕里忽然追趕上一騎快馬,很快到了近前。
善水覺到身下馬車緩了下來,睜開眼,听見外頭傳來霍雲臣的聲音,「王爺,有件事……」
雨聲中,他的聲音停了下來,似乎在猶豫。
霍世鈞問道︰「什麼事?」
「可否請王爺出來……」
霍世鈞看了善水一眼,見她看著自己,便道︰「什麼話,直說就是!」
馬車外的霍雲臣一身簑衣,頭戴雨笠,無奈道︰「方才被我派去遣送楚姑娘的人趕了回來,說她突然不肯走了,要見王爺一面。」
霍世鈞方才其實已經隱約猜到與楚惜之有關,神色間浮出了一絲薄怒,「這種事也要我再說一遍?不見!」
霍雲臣躊躇了下,又道︰「她人此刻就在城東洛水畔的賦橋上,說要見王爺最後一面,見了便走。王爺若不去,她就要跳江。」頓了下,又補一句,「听說她情緒躁亂,不許旁人靠近,稍近一步就要跳下。旁人也做不了主,沒奈何,這才來問王爺的意思。」
霍世鈞臉色沉了下去,眉頭緊鎖,看了眼善水,欲言又止。
善水道︰「你去吧。萬一是真的呢,人命關天。」
霍世鈞神色仿似松了些,隨即又擠出一絲勉強的笑,道︰「柔兒,我去看下。送走她了,立馬就回來。」
「唔。」
善水淡淡應了一句。
霍世鈞用力握了下她的那只手,起身下去,吩咐霍雲臣護送善水回府,自己接過近旁另個侍衛月兌下的簑衣雨笠,翻身上馬離去。
善水听著馬蹄之聲漸消,唇邊慢慢浮出一絲冷笑。
她其實看出來了,他就等著她開口讓他去。他也算準了她一定會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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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惜之的故鄉在桂州,每一個去往那向的人,離開洛京的時候,都要經過這座曾留下無數傷別詞賦的古橋。它高高架于湯湯洛水之上,遠望就象一彎長虹,過了橋,洛京就被遺于身後,送別的人也會止步于此。而現在,天快黑了,楚惜之卻立在拱橋的頂,手緊緊抓住橋欄上的憑頂,任由風雨抽襲她薄弱的身子,與立在橋頭奉命護送她的侍衛們對峙著。身上衣衫早濕透了,緊緊地貼在她的身上。風吹得她的身子搖搖晃晃,仿佛風雨中的菱枝,又似一不小心,人就會化作一張紙飄起來。
霍世鈞趕到的時候,她看到他下馬,在雨中疾步朝自己奔來時,面上終于現出了一絲笑,很快又厲聲道︰「別過來!你再過來,我就跳下去!」
連日的陰雨,讓洛水河面寬漲波濤洶涌,這時候跳下去,瞬間就會沒頂無蹤。
霍世鈞停在了橋下的青條石階上,看著她道︰「你想做什麼?」
楚惜之不應,只痴痴望著他。
「你不想我死,你對我還有感情,所以你來了,對嗎?」
她看著他,淒然問道。
霍世鈞只是重復一遍自己方才的問話︰「你到底想做什麼?」
「少衡,我要是告訴你,我後悔了。我現在甚至已經不想報仇了。我只想留下來,留在你的身邊,只要你想起我的時候,過來看下我,我就心滿意足了。別讓我走,我以後一定會听你的話,好不好?」
她哽咽著說道,神色卑微而淒涼。
男人卻是置若罔聞,冷冷地道︰「有她在的地方,斷容不下你了。我說過的話也不會更改。」
楚惜之的臉白得像個死人,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不停地沿著她的面頰淌落。
「少衡,她就那麼好?讓你對我厭棄到了這樣的地步?從前有段時日,你不是很喜歡我嗎?現在你的心里,真就對我沒半點憐惜了?」
霍世鈞凝視著她,半晌,終于道︰「惜之,我以前就對你說過,我沒有真心可以給你。和她無關,是我對你厭倦了而已。你剛才問我,我是不是因為對你還有感情才過來的。我告訴你,我過來,不是因為感情,而是因為當年曾受人之托照管你。你一直是個很聰明的人,你也知道要什麼。拿性命來賭氣,這不像你。你下來,我會叫人送你回鄉,保證你下半生安樂無虞。」
他一邊說著,一邊緩緩沿著石階邁步而上。
「站住!你別過來!」
楚惜之的身子朝外探出,冷笑了起來。
「你說錯了,以前我並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現在我知道了,我卻得不到了。霍世鈞,你現在趕我走,說什麼保我下半生安樂無虞。你這是在求自己心安吧?可我偏不讓你如意。我若是真這樣走了,與死有何相異?」她的目光里,漸漸起了絕望般的一絲殘忍,「霍世鈞,你既棄我如敝帚,我便也不再苦苦相纏,只是我告訴你,我死了,那個女人她也休想好過!」
霍世鈞臉色微變,「你什麼意思?」
「霍世鈞,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帶我離開飛仙樓?因為你從前一直叫我離開,我沒听你的。現在我想听你的,想你能重新憐惜我,就像從前那樣地對我。可是你把我像還願那樣地丟在那座房子里後,就再也沒來看我一眼!你是想永遠這樣把我棄之不顧了吧?三天前,我給她送了封拜帖,你知道為什麼?我告訴你,那是我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你若是過來了,哪怕痛斥我一頓,我也心甘情願。可是你卻連見我一面也不願了,不但不見我,還叫你的人趕我出京!你就是這樣的翻臉無情……」
霍世鈞臉色大變,猛地大步跨到了楚惜之身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襟。
「你到底做了什麼?」
「霍世鈞,我會記住你一輩子。至于你,既然不能讓你因愛記住我一輩子,那麼,讓你因恨記住我一輩子,這樣也很好,不算與你白好一場!」
楚惜之仰臉望著他,雨水打她臉上滾滾而下,雙眼泛紅,瞳仁興奮地放大,再無平日的半分秀媚。
霍世鈞驀地明白了過來。他想到了承宗。咬牙猛地將她摜在了橋面之上,轉身飛快朝馬奔去。
「晚了!」
楚惜之的額頭撞在了青石台階的邊緣上,鮮紅的血立刻破膚而出,混了雨水飛快地流下,在她臉龐上洇染了開來,她卻絲毫不覺,只是從地上撐起身,望著他幾乎倉皇離去的背影,神情似哭似笑,「霍世鈞,晚了!你來這的這功夫里,十個薛善水也早落到了他的手上!他會對她很憐惜,很憐惜的……」
霍世鈞已經听不清身後楚惜之在說什麼了,翻身上馬便往城中疾馳而去,他的心跳得幾乎要破胸而出,耳鼓里因了血脈的奔流撞擊,轟轟作響。
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霍雲臣能保守住他的職責,護住他的妻。但是當他如狂風般卷到東城門口,迎頭看到同樣疾馳而來的霍雲臣那種驚惶到讓人心涼的表情之後,心便像被夯捶重重擊打了一樣,全身的血液猛地凝固了起來。
行在路上的時候,後頭白筠乘坐的馬車,套著的馬突然狂性大發越過前車狂奔而去,車夫駕馭不住跌下去,霍雲臣去追趕的時候,從路邊巷口涌出一群著了普通百姓服飾的人劫持王妃的馬車。剩下的幾個侍衛寡不敵眾身受重傷,載了王妃的馬車被劫走,因當時雨勢滂沱,天又快黑,路上行人寥落,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這辰點,四方城門都已關閉,他出不了城。去找!」
面對跪地的霍雲臣,霍世鈞冷冷道。
霍雲臣猛地起身,忽听霍世鈞又道︰「不要驚動五城兵馬司。你調王府司衛去找,禁軍司孟永光那里,我去吩咐。若遇問起,就說在尋我的要犯,別的一概不用提。」
永定王妃被人劫持,這樣的事,霍世鈞不願聲張,霍雲臣自然知道,急忙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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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水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鋪設了香衾的軟榻之上,四周燭火高照,富麗如同宮室,鼻端撲來幽幽的暗香。
這是一間女子的閨閣,她立刻就辨了出來。等初醒的那陣不適過後,忽然想起先前發生的事,猛地坐了起來,看見榻前的桌邊,有個男人正在獨自斟飲,大約是听到她的動靜,起身朝她走了過來。
善水看向他,立刻駭然睜大了眼。
這個男人二十五六的年紀,穿時下富貴人家男子的常服,長發也以玉笄束于頭頂。雖然完全的時人裝扮,但鮮明異于常人的五官特征,還是讓人一眼就能辨出他的外來血統。
大元泱泱大國,洛京中有異域客商,本是常事。叫善水駭然的,是她一眼便認出了他是誰。
他就是去年在由都部的寨府里當眾挑釁霍世鈞,並且劫持過自己一次的噠坦韓海王承宗!
承宗向著床上的女子越走越近,看著她滿是驚駭表情的一張俏臉,先前入月復的酒水此刻像是翻騰了起來,血液滾燙,欲念橫生。
絕色當前,他自然動心,更何況,這絕色還是霍世鈞的女人。佔有她,想象著霍世鈞到時候該有的表情,他就覺得更加興奮,眼仁中已經微微充血。
「這是什麼地方?」
善水在他靠近,朝著自己伸手過來的時候,強作鎮定地開口問道。
承宗想起第一眼看到她時,她在由都部寨府大庭里侃侃而談游說妗母時的樣子,停了下來,伸手模了下自己下巴上的短須,赫赫笑道︰「你是想拖延時辰,等你的男人來救你?我告訴你,他現在應該知道你落在了我手上,也在四處找你。但是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你會到了這里……」見她舉目四望,忍不住得意笑了起來,「這里是飛仙樓,原來的頭牌,你男人的情人,她就被他養在這里。現在被我重金包了。永定王妃,你的男人和情人,從前就是在這張床上消魂。現在我把你帶過來,讓我也在這張床上讓你消魂,就算是我此趟千里南下送他的一份大禮,你說妙還不妙?」
楚惜之的閨房……
善水壓下心中翻涌的嘔意,怒道︰「你也算是一方人物,與我丈夫有仇,用男人的手段就是,三番兩次地劫持我與我為難,你算什麼英雄好漢?」
承宗道︰「霍世鈞不止是我殺父仇敵,更令我家族蒙羞,擔了戰敗的恥辱之責,令我一族在旁族面前抬不起頭,我恨不能生啖其肉。王妃,讓我告訴你,在我們草原上,能咬死人的狼,它就是狼王!用什麼手段又有什麼關系?對于敵人的女人,更用不著半分仁慈,奪到手,只能說明對手的無能,那是他的恥辱!」
善水望著他越逼越近的龐大身軀,慢慢朝著榻尾挪去,道︰「你敢踫我,我丈夫絕不會放過你的!」
承宗覺到了一種逗弄垂死獵物的快感,哈哈笑道︰「多謝你替我擔心。只是我告訴你,霍世鈞他不會找到這里的。等咱們做了一夜夫妻,到了明天,見我月兌隊,我的王叔會听我的人勸,必回來找我,到時我隨使團出城,霍世鈞他就算有三頭六臂,也不敢為難于我,他更不敢叫旁人知道,堂堂的永定王妃竟然會在一個□與恩客過夜的地方和我睡了一夜!他丟不起這種臉!」
善水心怦怦直跳。
「我再告訴你,這一場戰事,我不過暫時處于不利地位,只要再給我些時日,我一定能打敗你們的軍隊,我更要親手殺了霍世鈞雪恥!可是我沒這個機會了!」
承宗已經單腿跪上了榻,猛地伸手,一把攫住善水的頭發,臉逼近了她,眼楮紅得像要滴血,「我不怕霍世鈞要殺我,我就怕他縮頭不出!睡了你,我只等著他尋過來,到時候我必定挖他心肝,祭我父王在天之靈!」
承宗的手挪到她肩膀,稍一用力,輕微裂帛聲起,衣物自肩頭被撕月兌,露出了香肩和半邊起伏的胸口曲線。
善水倉皇滾下了榻去,大叫著往門口方向奔去,沒逃幾步,便被身後的人追上一把逮住,順勢按在了靠牆的桌案之側,一手堵住她的嘴,一手扯開她衣襟,低頭啃咬著,在她胸頸處留下了一個個的印痕。
善水模索著,努力把手伸到邊上,模到了一只空的銅座蓮花燭台,將尖刺的一頭用力朝他脖頸刺去。
承宗□焚身,不防她有這樣舉動,等發覺時,下意識地偏頭,雖避過了致命一刺,頸側卻也被劃出長長血痕,一陣刺痛,用手一模,滿手的血,怒由心生,一掌朝她臉頰打來,善水痛叫一聲撲伏在地,承宗壓了上去,嘶啦一聲,里頭褻衣也被扯月兌,頓時半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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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世鈞一腳踹開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幕,血管幾近爆炸,目眥欲裂,速奔至前,一腳踢向還壓在善水身上,剛剛聞聲扭頭回望的承宗。
這一腳聚了他完全的力道,更兼怒火攻心之下,更是凌厲, 的沉悶一聲,承宗的身軀如風箏般飛了出去,滾了幾圈,撞到床榻,這才停了下來。
「少衡!」
一邊臉頰發紅,唇角已然出血的善水一眼看到全身滴水,猶如剛從水中淌過的霍世鈞,叫了一聲,哽咽著,眼楮已是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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