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佑二十二年,夏。
時光是種奇妙的東西。它化窮冬為陽春、蒙昧為智慧、黯淡為光明、篤信為大惑,它也能叫一個原本如傳奇般的名字漸漸埋沒下去,直到再也沒有人提起,仿佛它只是劃過穹空之上的一顆流星,光芒過去之後,它留下的曾讓人仰望的燦爛軌跡也就徹底消散了。
霍世鈞就是大元天空上這樣的一顆流星。
將近三年的時間過去了。洛京中的人,現在偶爾就算提到他,也沒人再講述他當年英威沙場的顯赫戰功,甚至連曾經叫人詬病的冷酷與殘暴,也不大被提起了,能叫人還可津津樂道的,或許還是三年前將飛仙樓付之一炬的那場大火了。
坊間傳說,就是因為這位曾經位極人臣卻又從雲端驟然跌落的風流男子獲罪遠發天涯海角,今生恐難再次相見,所以那位著名的美人才不惜以身殉情,**于與他當年相識相知的飛仙樓中。有了這樣一段感天動地的附會,也就沒有人去責備當年這一場曾禍及半條街的沖天大火,反為痴情女子的忠貞與剛烈幽思綿綿、興嘆不已。
善水到了現在,有時偶爾想起這件事的時候,還是不得不承認,其實到了最後,自己還是敗在了楚惜之的手上——當年她選擇了離京,善水便如約派人送她離開。隨之而來的,便是那一場慘烈的大火。
據說,楚惜之死的時候,是躺在當年曾與情人渡過無數甜蜜時光的那張床榻之上。也是這場大火,把她對這個男人的所有愛與恨定格在了這一瞬間。
說不上善水心中的刺,只能算是一段她不願再回首的記憶。自然了,事情都過去了,善水不會和自己過不去的。這三年的如水光陰里,她撫育她的龍鳳雙胞胎羊兒和鴉兒,侍奉著婆母葉王妃,盡職盡責地扮演著一個母親和兒媳的角色。
去年春時,纏綿病榻許久的穆太後撒手人寰。她的離去,對這個帝國並沒有造成什麼大的影響。三年以來,邊境安寧,四海升平。非要說有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朝堂之上,穆家的勢力並未因穆太後的離去有所削弱,漸漸反倒有與鐘家並駕齊驅的局面。且皇帝似乎有心培植新的勢力,這兩年接連開科,廢黜長久沿襲的考生認拜到學政官員門下為恩師的慣例,以天子門生直接取士。
皇帝已經年過五旬,對于皇儲人選卻至今態度不明。數年之前,霍世鈞仍在朝時,幾乎人人都覺得皇帝最後會跳過嫡長子安陽王,最後把大位傳給西宮霍世琰。到了現在,皇帝的態度卻變得叫人有些捉模不透了。不論是公開還是私下的場合,他對兩個兒子的態度完全的一視同仁,竟把一碗水端得齊平。這就難免引人遐想。年初之時,一個被人授意的御史用國體為重懇請早立太子的折子再次試探上意,不料皇帝竟雷霆大發,在御書房中當著一群臣子的面將那張折子投擲在地,並且呵斥說,朕體尚健,兩個兒子都是朕的兒子,與朕親善,父子天倫。爾等大臣,不知為君分擔民憂,反整日妄揣人意挑撥離間,唯恐天下不亂。朕若與兒子不善,全是爾等之過!爾等是想早知道了為自己留後手吧?朕今日就告訴你們,天下是天子的天下,朝廷是天子的朝廷,不是我哪一個兒子的!到朕大行之日,朕將江山托付給誰,爾等大臣,統統也就是他的大臣!朕所言,盡于此,往後誰再以此妄論,休怪朕不講君臣情分!
自這一場御書房的君臣對後,朝廷里便再無人敢提儲君之事,挺長的一段時間里,朝堂里和氣一團,大家見了面,彼此作揖抱拳笑得簡直成了阿福。至于此刻遠在崖州的霍世鈞,隨著時間的流逝,朝臣們漸漸甚至生出了一種感覺,仿佛正是因為他的退卻,這才成就了如今這樣的局面。所以霍世鈞這個名字,更是成了朝會之上一個永久禁忌的話題,誰也不會提起。
朝堂平靜了,于是光陰也就這樣平靜地流逝而過。善水兒子的乳名小羊兒,還是霍世鈞在離京前給取的,說生出後,不論男女,就用這個名喚他。因羊有跪乳之恩,比起他這個父親,孩兒更應該感念她這個懷胎十月又要獨自撫養他的母親。他當時沒想到善水懷的會是一對龍鳳胎,所以小羊兒這個名給了哥哥後,還少一個,善水便比擬著給晚出生幾分鐘的妹妹取名小鴉兒。
這一對龍鳳胎的出生,給原本因了大變而變得悶寂的王府帶來了許多的生氣與歡樂。葉王妃對這一對寶貝疼愛得幾乎到了骨子里去,一改過去的郁郁寡歡,一天見不著就念叨,甚至親自過問哺乳養育起夜等諸多事項。王府里自然不缺丫頭乳母,但有這樣一位婆婆在旁幫著,初為人母的善水倒也確實覺得省力了不少。
小羊兒與小鴉兒現在兩歲多了。剛出生時,兄妹倆長得極像,乍看幾乎難以分辨,現在漸漸長大,男孩與女孩的區別便明顯了起來。哥哥虎頭虎腦,臉模漸漸有朝他父親樣貌發展的趨勢,比他晚出生半刻終的妹妹卻是眉眼如畫、發黑似漆,整個人如粉團兒般玉雪可愛,據外祖母文氏說,小鴉兒和小時候的善水,簡直就像一個模子里月兌出來似的。
四月了,洛京里的牡丹年年如期而放。去年的這時候,因了太後新故,京中一切娛樂被取消,觀賞牡丹的白鹿池園子里自然寂寞空芳。今次卻不一樣,一年的禁娛期恰巧剛過,白鹿池的園里,花宴不斷,春濃人笑。只是這時節的永定王府卻沒沾染上春芳帶來的半點喜慶,每日里除了兩兄妹所到之處能听到歡笑聲外,別的地方都是悄聲一片,連下人走路,腳步都要提著些。之所以這樣謹慎,只因府上人人都知道,嘉德公主與葉王妃這對母女,這些時日關系鬧得一直頗僵。[]
這日午後,小羊兒和小鴉兒一道玩得困了,也沒隨乳母回自己房,倒頭便在善水房里的大床上歇午覺。善水替倆寶貝蓋好了被,又把南窗開了一半,自己坐在榻邊隨手做著針線陪守著。
溫溫軟軟的風從南窗里透進來,她被撩撥得一陣眼皮發沉,打了個哈欠,丟下手上做給小羊兒睡覺時護臍用的小肚兜,弓身躺在了側,闔目也睡了過去。
「柔兒……」
她睡得迷迷糊糊,依稀卻听到耳邊有人這樣低低地喚她小名,聲音溫柔,又似帶了無限的思念。她慌忙睜開了眼,竟看到丈夫霍世鈞正彎腰立在她的榻前,望著她在笑。他看起來黑瘦了許多,唯那一雙眼楮仍是炯炯明亮,還有此刻因了笑而露出的潔白牙齒,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樣的熟悉。
「少衡,你竟回來了!」
善水從榻上起身,一時悲喜交集,顧不得傾訴自己這幾年來深壓在心底疊積得厚沉無比的思念,指著自己身畔的一雙小人兒,哽咽著對他驕傲地說道︰「你看,這是我們的孩兒。你不在的時候,他們已經被我養得這麼大了……」
「柔兒,辛苦你了。」她感覺到他伸出了手,輕輕撫模自己的臉龐,「柔兒,我很想你……」
他的臉龐隨了他的聲音,漸漸模糊了起來,善水急忙去抓他的手,手是抓到了,他的身影卻模糊了起來,心中一陣發急,猝然大叫一聲「少衡」,人便醒了過來,這才發覺竟是南柯一夢。
做夢就算了,叫她窘迫的是,她現在正死死抓住的,正是小羊兒的一只手,而小鴉兒,此刻正與她的小哥兒一道趴在自己面前,睜著烏溜溜的眼,好奇地看著自己。
「涼,哭了,小羊兒給你擦擦……」
小羊兒是哥哥,說話卻遠沒妹妹利落,見善水醒了,沖她天真地笑著,含著舌頭一字一字地這樣說道,兩只眼楮彎成了一對月牙兒,眼尾處的睫毛長而卷曲,乍一看,倒有幾分他父親的神采。
善水急忙拭了眼角的濕痕,順勢親了下兒子肉嘟嘟的一只小手,「小羊兒真是好。娘沒哭,娘是眼楮被風吹了發酸呢。」
「娘,娘,是小鴉兒先給你擦的。小哥哥說也要擦,我才讓給他的,你看我的手。」
一邊的小鴉兒見善水夸了哥哥,急忙擠過來,把自己的小手也攤到了她眼皮子底下。善水也親了下她的手。小鴉兒這才心滿意足地嘻嘻一笑,忽然從榻上爬著坐了起來,眨著眼問道︰「娘,我剛才听見你叫少衡,他是我爹爹嗎?他在哪里?」
「少衡……爹爹……哪里……」
小羊兒也跟著,嘟嘴認真地重復一遍。
善水壓下心中的那陣感傷,摟住了兩個小寶貝,左右用力再親了下他們的臉蛋,笑眯眯道︰「少衡爹爹去騎馬打仗了,我的小羊兒小鴉兒乖乖听娘的話,他就會回來抱你們了。」
小羊兒拍著手,歡天喜地道︰「少衡……騎馬……打仗……」
小鴉兒卻歪著頭,望著善水嘟嘴道︰「阿邈和簌簌的爹爹一騎馬就回家,我的爹爹騎的什麼馬,為什麼一直騎不回家?」
小鴉兒口中的阿邈和簌簌是薛英的一雙兒女,阿邈四歲,簌簌也是兩歲多。這幾年善水與娘家走動頻繁,所以小羊兒小鴉兒與阿邈簌簌都很熟。
善水見女兒早慧,沒兒子那樣好糊弄,壓下心中被這話勾出的惆悵,模了下她睡得有些凌亂的額發,笑道︰「小鴉兒頭發亂了,娘給你梳頭。」
小鴉兒听到梳頭,立刻從榻上爬了起來,「我要姑姑給我梳,姑姑比娘梳得好看。」
她話音剛落,候在外間的白筠與小丫頭打簾進來了。善水點了下女兒的額頭,笑罵道︰「小丫頭,頭發還沒留齊,就知道臭美了。」
白筠笑著抱了小鴉兒坐到矮墩上,絞了巾子替她擦臉,道︰「小鴉兒要我梳是看得起我呢,我巴不得一輩子都能替小小姐梳頭。」
兄妹倆被伺弄好了,善水叫乳母帶了到庭院中玩耍,自己便與白筠一道坐窗前繼續未完的肚兜,縫了幾針,想起先前困頓時的那個夢境,微微怔忪,手便停了下來。
白筠望她一眼,拿了自己的那個針黹籃,掀開上頭壓著的零碎緞子,抽出樣東西,遞了過來,笑容滿面道︰「晌午時雲臣剛遞來的。」
她的手上,是一封打了火漆的牛皮紙信匣。
善水的心跳立刻加快,卻若無其事地接了過來。
白筠抿嘴一笑,道︰「我去廚下瞧瞧給小公子和小小姐備的點心,等下要吃。」說罷起身而去。
屋子里只剩善水一人,她也不用裝了,手指輕撫過厚實的牛皮紙封,飛快地啟了火漆,取出里頭的信瓤。
正是霍世鈞的字,正如他人,運筆驟風疾雨,筆力峭勁透紙,流崖州三年,這一點卻絲毫沒有改變。
他稱她「柔兒我妻」,叫她代他向母親問安,說自己一切都好。招撫使的衙門擴修了一番,現在十分氣派。不但衙門氣派,他還新添了七八個僕從,有男有女,男的雄赳氣昂,女的娜健多姿,妙在對他都是忠心耿耿,「每每回衙,尚未跨入,便爭相蜂擁而迎,左擁右抱,吾心甚慰」,叫她放心勿用掛念,他在那里過得極是滋潤。又說自己拜了個綽號為「老魚」的漁民學了鳧水,如今下水憋氣半刻多鐘不在話下。隨信附的小囊中,裝的就是他下海撈蚌偶爾所得的幾顆上佳珍珠,尤其是那顆最大的,他本想等再湊一顆,成雙後再送她,只是一直難以再遇,他又急著獻寶博她歡心,這才先隨信投寄給了她,等以後湊齊再寄。最後他仿佛擔心,一本正經地問,那對雙胞胎兄妹,從出生起就沒見過他,等以後他回來了,萬一要是不認他這個沒用的爹,那該怎麼辦?
善水倒出牛皮紙封里的小囊,解開封口,里頭滾出了幾顆珍珠,圓滾飽滿,最大的一顆,有她指甲蓋大小。
他雖沒提,善水卻也知道,南方雖產天然珍珠,只采珠是件非常危險艱難的事情,天然環境下母蚌孕育的珍珠數量稀少,而且顆粒形狀都難盡如人意,所以就連宮中這些年進貢的珍珠里,也難見到這樣大小成色的珠子。
善水撫模掌心中瑩潤的珍珠,眼眶覺到微微酸熱。忽然瞥見信紙背後似還有字,忙再翻過來,一讀之下,忍不住破涕而笑。
似乎是臨時起意加上的,也似是為了故意逗她笑,他加了這麼一句,說他方才提到的那七八個僕役,其實是看門土狗生出的一窩崽……「所謂女役,母犬也。柔兒萬萬不可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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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世鈞掛了個官身,雖仍可通過郵驛收發公文,只朝廷明令禁止郵驛替官員挾帶私信,且信件公文都由鋪兵逐站遞送,不但極不方便,也毫無**可言,所以這三年來,善于與他的信件往來都是經由霍雲臣之手的。他在三年之前並未隨霍世鈞去,而是留了下來。善水知道他奉命保護府中的女眷,但除了這個,她隱隱也猜想,霍世鈞手上似乎還握有一條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消息傳遞脈路。霍雲臣留京,仿佛就是個中間站,在替他與此刻仍遠在西北的宋篤行暗中傳遞著消息。
三年的時間,因了路途遙遠,大約也是為了保密,善水與霍世鈞的信件往來寥寥,一年最多也就一兩次而已。只是每一次,當她為渺茫的未來感到惶恐憂心甚至心力交瘁之時,他的信總能讓她笑著擦去淚痕。
一千多個只身遠在天涯的日夜,她知道他其實一定非常寂寞。但是每次讀到他的信,她卻能感覺到他不疾不徐甚至帶了調侃筆調下透出的那種只有經過歲月磨礪才能有的沉穩與耐心。
他沒有消沉下去,還是原來那個霍世鈞。僅這一點,就足夠讓她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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