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後,奉命主持修訂《元史》的史官在提及這段顯見誰也不願直視的屈辱史時,不過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軍民齊心,守十五日後,城破。
史書沒有提,薛笠、像薛笠這樣的人,不願意逃走的兵馬司將士,還有後來自願加入到城防保衛戰的那些百姓們,是怎樣憑著身體里流淌的熱血堅持到最後一刻,直到躺在了血泊之中。
霍雲臣最後重傷不支倒地時,看到的天空也已經變成了紅色。他倒下前的最後一眼,看到剛剛投下一塊巨石的薛笠被一支羽箭射入心口。他從後直直倒地,躺下去的時候,雙手還緊緊摟著新抱起來的石塊不放。
他的耳畔听到了城門被撞破,西羌人宛如野獸般的吶喊聲……
這一刻,他的腦海里,忽然竟浮出了許多年前,在興慶府的那場鵝毛大雪里,站他對面的那個少女掀開覆著厚棉的食盒,把還冒著熱氣的羊乳菱粉糕舉到他面前時的情景。
她的笑容輕巧而溫暖。那一幕宛如就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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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熙玉並沒有隨周家人一道成功逃離。確切地說,她和許許多多的百姓一樣,被當做俘虜驅趕著重新回了洛京,等待著被送解到西羌。到時候,他們或充實人煙稀少之地的人口,或被充任奴隸,或者被殺掉。而他們先前之所以沒逃掉,是因為被攔在了下一座城池的城門口。守城的郡守以防止混入西羌奸細為由,緊閉大門。
周家六口人,現在早就沖散了。霍熙玉原本是和仰賢周大娘一道擠在數十人關一間屋的地方,過了兩天,她便與另些人被關到了另個地方,與仰賢周大娘分開了。
這地方,原本是這個帝都里連太陽都照不到的貧民區,她從前決不會看一眼。但現在,她就和她身邊的所有女人一樣,衣衫破舊,蓬頭垢面,尋不到往日的半分容色。
她很沉默,就好像從前已經把接下來幾輩子要說的話都說盡,所以再也無話了,也不大動,每日只是安靜地坐在角落,望著自己的腳背出神。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漸漸地,有些消息也傳了進來。據說,西羌人佔領了皇宮,他們入城停止掠奪與屠殺之後,每天就都會在皇宮的南大門前向被驅趕了過來圍觀的帝都子民炫武,並且到了最後,必定會有一項娛樂,就是牽出被他們俘虜的大元「公主們」,讓她們當著子民們的面跪在西羌人的腳下供取樂,以此來侮辱大元。佔城的西羌人仿佛對這種娛樂十分地熱衷,甚至輪流驅趕俘虜們去當一回觀眾,所以這一天,輪到了關著霍熙玉的這一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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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熙玉隨了眾人被驅趕到了皇宮的南大門前時,竟意外地在紛亂的人群里見到了周大娘和仰賢。立刻擠到了他們的身邊,但是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話,就被前頭的響動給吸引了注意力。
皇宮的南大門,原本是分隔高貴與低賤、權勢與卑微的一扇門,它朱漆銅釘,獸脊鋪首,但是現在,卻成了一個笑話。十幾個濃妝艷抹衣著暴露的女子們,脖頸上拴著繩,被西羌人牽著出現在了門後,跪在地上。
「看哪,這就是你們大元的公主和郡主們!尊貴無比的皇家女人,現在卻被我們俘虜,成了一條條的母狗,只能匍匐在地上前進!」
一個頭目手執皮鞭,從跪在左首的女子開始指著,「長福公主、嘉德公主、君陽郡主、延平郡主……」
他用流利的漢話,一個一個地報著,神情輕蔑,仿佛在數點著動物。
「長福公主,來,來,舌忝下軍爺我的鞋……」
或許是懼怕那頭目手中的皮鞭,或許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那個女子並無反抗,默默地躬身下去,順從地去湊他的鞋面。
「嘉德公主!據說你的哥哥是什麼永定王?他再厲害又怎麼樣,還不是像烏龜一樣,把頭縮得連影都看不見。他怎麼不來救你啊……」
那頭目譏嘲著,這次蹬掉了自己的靴,把一只光腳湊到了那個「公主」的背上,壓她到地,然後把大拇指伸到她嘴邊,「舌忝!」
那「公主」很是听話,卑微地伸嘴去含。
西羌頭目目光掃過一眼對面的大元人,哈哈狂笑道︰「睜大眼看看,這就是你們的公主。[]你們的男人都是孬種,所以她們也就只配替我們含腳……」
他的身後,西羌士兵們跟著哈哈狂笑。
被驅趕了過來強迫圍觀的大元人里起了一陣騷動。有漠然,有不忍,更多的,卻是不忿和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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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里,霍熙玉慢慢地蹲□去,湊到仰賢的耳邊,道︰「小羊兒,以後就你一人等你爹過來救你了。你怕不怕?」
仰賢搖頭,遲疑了下,也湊到她耳邊道︰「姑姑,你去哪里……」
霍熙玉伸手撫了下他的臉,再次湊近,道︰「姑姑要叫那些蠻狗和咱們的百姓知道,到底大元的公主該是什麼樣的!等下不管發生什麼,你都不要動。咱們霍家的人,不能叫人看扁!」
霍熙玉說罷,將仰賢的手遞到了周大娘的手中,低聲道︰「好好帶著他!」說罷轉身,推開身前擁擠人的群,往皇宮們大步而去。
那個「嘉德」公主還在舌忝羌人的腳,西羌人還在恣意狂笑。正這時候,人群里忽然沖出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徑直沖到那排跪在地上的「公主」們面前,飛快彎腰下去,等她起身之時,只听一聲慘叫,那個正翹著腳的西羌頭目已經胸口中刀,翻倒了在地。
這個變故太過突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連西羌士兵也忘了反應,直到她把殺人的匕首從那頭目胸中拔出,飛血噴濺出三尺之外,而地上那個嘉德公主也尖叫起來的時候,這才呼啦啦跑了過來,將這行凶的女人圍了起來。
「你什麼人,好大的膽子,不想活了!」
另一個頭目已經拔刀戳到了霍熙玉的胸口,喝道。
霍熙玉絲毫不懼,朗聲道︰「我是什麼人?問得好。我告訴你們,我的先祖是這個帝國的開國太祖,我的父親是他的直系第十一代子孫永定王,我的兄長是曾經殺得你們這些蠻狗伏地乞饒的霍世鈞,我才是霍家真正的嘉德公主!」她狠狠踢了地上那還在瑟瑟發抖的女人一腳,輕蔑道︰「你們這些蠻狗,一朝得志,面目何等可笑!竟會用這些不知道哪里牽出來的下等女人冒充霍家的公主,以此在大元的子民面前來求得你們卑微而自大的滿足感?」
「大元的子民們,我今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們,真正的霍家公主,她絕不怕死,更不會自甘遭受這樣的羞辱。你們耐心等著,總有一天,我的兄長會帶著他的士兵殺回這里,趕走這些原本就只配龜縮在苦寒之地與畜生為伍的魑魅魍魎!你們等著就是!」
此刻她滿面骯髒,衣衫破舊,只昂揚的聲調,挺直的肩背,卻令她看起來高貴無比,真正地凜然不可侵犯。
圍觀的百姓們訝異過後,漸漸地起了一陣騷動,人群朝著南大門擠涌了過來,面上神情,滿是激動和憤怒。
那頭目回過神來,急忙揮手,命人帶下那些女子,看了眼霍熙玉,正要命人綁了帶走,忽見她將匕首對在了自己咽喉。
霍熙玉朝著皇宮的太極殿方向望了一眼,一咬牙,匕尖堪堪刺破皮膚,忽然听見人群里有個男子的聲音道︰「等等!她哪里是什麼公主,她是我失散已久的妻子,有些瘋瘋癲癲,這才發作起來胡言亂語的!」
這個男人的聲音,年輕而清朗,就和她記憶里的一模一樣,但是又仿佛有些不同,多了些從前沒有的醇厚。
霍熙玉猛地回頭,看見那個六七年前便杳然消失的人竟再次出現了。一身青色布衫,肩背行囊,正分開人群朝自己的方向大步而來。
「當」一聲,霍熙玉手上的匕首跌落到了地上。
張若松到了那頭目面前,無視他的陰沉臉色,神色自若道︰「我說的句句屬實,並且,請你去告訴你們的達亥將軍,我能替他根治他新發的舊傷。若是治不好,我與我的妻子甘願受戮,絕無怨言。」
西羌帶領這支鐵騎攻下了洛京的達亥,早年之時便引肋斷殘留在體內沒有取淨,胸腔處一直隱痛,已是多年頑疾。此次攻城之時,遭到城頭頑強抵抗,被矢石砸中舊傷之處,痛得吃喝不能,夜不能寐,四處求醫,又因心中恨意難消,這才命人以假冒的「公主」「郡主」跪在皇宮之外當著大元百姓遭受羞辱,以此泄恨。那頭目自然知道。此刻听這人竟自稱能根治,又見他神情自若,不似誆語,沉吟片刻,擺了下頭,便命將這二人都帶了入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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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霍世瑜北上光復被阻鎩羽而歸,與西羌噠坦聯軍隔著赤水對峙的時候,西北的興慶府,出現了一支打著大元旗號的護**隊。
興慶府淪為陷地之後,西羌便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天門外之外,大部分兵力都投入到了洛京一帶,清掃不願投降的剩余城池、與金州的大元主力對峙,還要防備噠坦與自己爭奪——雖然之前早達成過協議,一旦攻破洛京,不管是哪方軍隊先入的城,一律劃線而治,等局面穩定後再瓜分勝利果實。只是話雖如此,畢竟是自己以血的代價攻破洛京的,一旦肥肉在口,又怎會舍得輕易吐出?所以重兵多駐在前,一邊防備赤水對面金州大元軍隊的反攻,一邊與要求讓路出來好入駐洛京的噠坦虛與委蛇,後方反倒空虛,竟被人打了個措手不及。
這支大元軍隊,迅如閃電,勇如猛虎。起初人數不到一千,在奇襲了鳳翔衛,一夜奪了城池之後,迅速發展壯大。無數大元子民和從前被打散後逃匿的原大元士兵投奔呼應,宛如見風而長,不過半個多月的時間,便擴大到了數萬之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鹿延挺入西羌國境,一路所向披靡,直搗西羌國都安興。西羌慌了神,忙向就近的噠坦求援,請派兵力協助壓制。噠坦口頭應了,過後卻以種種緣由遲遲不肯出兵,只是死守已然落入自己口袋的北方。西羌生怕安興要蹈洛京覆轍,無奈之下,只能從洛京一帶撤出大軍,借道噠坦佔領地趕回要去護住國都。就在西羌大軍日夜急行軍時,這支大元軍隊已悄悄一分為二。繼續西進的,放慢速度打打跑跑,虛虛實實,虛張造勢吸引西羌大軍注意力,而另一支精銳,則效法當初西羌過天門關後的策略,跋山涉水悄然逼近洛京,于抵達的子夜時分發動突然襲擊。于是,事件驚人地重復上演了——在近旁士兵漫天飛弩的掩護之下,一個叫崔載的副將,帶領著數十人抬著腰粗的擂木,在震天的吼叫聲中,城門被硬生生地撞破,身後士兵呼嘯著殺入城中。一場紅了眼的廝殺之後,光復淪陷達三個月之久的帝都洛京。
這支叫西羌人望之膽寒,而被大元子民無不榮耀地稱為「虎師」的軍隊,它的指揮官,名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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